他或许是刚从宫里出来,穿着与往日不同,一向闲云野鹤似的公子,今日一身雀金色绣暗纹华服,玉带束窄腰,端的俊美异常。他不经意抬头,正好瞧见马车前一闪而过的身影,目光顿了顿。作者有话说:清懿清殊给大家拜晚晚晚晚年(鞠躬)贬谪◎姐夫被贬啦◎曲雁华虽这么提了一嘴,清懿却不至于真就巴巴地追着袁兆问。隔着人群,二人遥遥对视一眼。清懿微微颔首,略行一礼,算是新春问好。袁兆抬了抬下巴,示意柳风上前来,凑近嘱咐了两句,旋即转身上车。清懿拉下轿帘也准备走,车壁却被人敲响,“叨扰了,恭祝姑娘元朔纳福,上回见姑娘爱吃覆盆子,庄里的妇人又送了些来。如今冬日天寒,便是京里也难有可口的果子,姑娘拿着尝尝鲜。”紧接着,一个八角点金漆的精致盒子被递了进来。东西一送到,柳风便走了,没叫周围人发觉这边的动静。清懿揭开盖子,里头的覆盆子又红又新鲜,显然是精心备好,并非是如他说的那般顺手送人的东西。清殊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顺手抛了一颗果子进嘴里,饶有兴趣地戳了戳姐姐的胳膊,小声道:“诶,他说上回,姐姐背着我同他还有个‘上回’?”“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吗?”清懿嗔她一眼,给她塞了一颗果子,才淡淡道,“不过是有上回,没下回的事。”试探项连伊告一段落,清懿的确没有再找他的必要。只是她没想到,这的确是袁兆最后一次以清贵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满京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值此欢庆时节,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圣人御宴震怒,连夜下旨,将端阳长公主与宁远侯独子袁兆贬谪出京,无召不许归,阖宫上下无不震惊。袁兆何许人也,七岁时便凭着一手惊艳的画技为朝争光,文采武功无一不精,又生得一副神仙似的好相貌,即便皇帝子孙如云,这个亲外孙也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小辈。从小到大,漫说是动怒,就是一句呵斥,也是没有过的。就是这样一个极受宠爱的郎君,一夜之间竟被贬谪出京,与庶人无异,怎不叫人吃惊?!第二天,这个消息传遍了京城,众人都忙着运用人脉打听其中缘由。尤其是政治神经极其敏锐的高门,天不亮便四处奔走,想知道袁兆是做了甚么才让圣人发这样大的火。平日里,买通几个宫人传递无关痛痒的消息也是有的,可这一回,整个皇宫如铁桶一般严实,任凭高门多有本事,愣是一句风声也没有探听到。众人又把希望放在当晚赴宴的官员身上,只是这群官场老油子要么是位高权重,由不得人摆布,要么就是滑不溜手的人精,大正月就闭门谢客。也不知是有谁的授意,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清懿是次日早晨才听闻此事,彼时她正在用早膳,只听见彩袖在外头嚷嚷“了不得,了不得。”待她急赤白脸地说出这桩新闻,众人俱是一惊。清殊顶着鸡窝头,急得从床上蹦下来:“当真?!可听岔了不曾?”彩袖一拍大腿:“哪里来的话?我便是只长一只耳朵也不能听岔这等大事!菜市口都贴出告示了,街头巷尾传个遍,连隔壁七十岁的老嬷嬷都晓得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真真儿的,说是圣人的亲外孙,那位钟灵毓秀的郎君,这除了袁郎还能有谁?”清殊越发急了,追问道:“真是亲外孙?不是亲孙子?姓袁还是姓晏啊?姓晏的那个脾气爆,哪天嘴上没个把门的惹恼了他爷爷也未可知啊?”彩袖:“祖宗!姓袁!不姓晏!”清殊听罢也不能安心,下意识转头看向里屋。清懿背对着这边,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翠烟极有眼力劲儿地招呼众人一齐退了下去,只余她姐妹二人。“姐姐,你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是吗?那你……”她小心翼翼,语气有些迟疑。清殊坐到姐姐的对面,眼看着她眸光微凝,转而又平静下去,缓缓道:“你放心,我没有甚么。这原就是要发生的事情,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乍一听闻,难免有些吃惊。”毕竟,听别人口述时过境迁的往事,和亲眼见证高楼坍塌的过程,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与他本没甚相干,前尘旧梦,如今想来倒像是看一出戏,虚妄得很。”清懿微微皱眉,像是有几分苦恼,“真要说疑虑,我倒更想知道这桩事的始末。”能参加上元御宴的官员大多是皇帝爱臣,数量少而精,曲元德以四品官的身份忝居其中,颇为不起眼。清懿到访时,曲元德仿佛早就猜到她的来意,桌上摆着两副茶具,招手示意她坐下。“你要问我的事,我知道。只是奉劝你,莫要插手,免得引火烧身。”他淡淡道。清懿顺势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所以,当晚发生了甚么?”曲元德垂着眸,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袁兆当庭状告北地守备官长孙迁勾结北燕,假传捷报。说此人通敌卖国,害得边关三城十万守备军皆殒命。”如平地一声雷炸响在耳畔,清懿心脏猛地一跳,短短一瞬间,她的呼吸都顿住。“甚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曲家父女,难得在同一件事上感到震惊。曲元德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同样觉得匪夷所思。当夜,那位袁家郎君好像早有准备,并非临时起意,谁也不知他暗中筹谋多久,连物证人证都拿了出来,只为在上元御宴一举发难。”曲元德眼底神色复杂而悠远,碧色的敬亭玉露映衬着眸光,在袅袅茶烟中,他平铺直叙当晚的经过。皇家御宴,如往常一般的歌舞升平里,那位穿着素白衣裳的郎君越众而出,借着给圣人敬酒祈祝的时机,突然以平淡的口吻说出石破天惊的话。高台之上,冠冕旒珠遮住垂垂老矣的圣人眼睛。右侧首席,权倾朝野的项丞端坐如钟,慈悲的假面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自他往下,各部高官如出一辙地沉默。冥冥中,好像一堵高墙遮天蔽日,将整座大殿笼罩在内,连同最顶端的龙椅。——而那位白衣郎君,似一柄极为锋利的剑刃,将这座高墙劈开一丝裂缝。他声音清朗而平静,却带着削金断玉的锋芒,“臣,袁兆。状告北地守备官长孙迁,勾结北燕,瞒报军情,犯通敌卖国之罪。他以与北燕通商,进献物资为筹码,换得敌军佯装兵败,假传捷报入京获取封赏。而实际上,边关十万守备军早已全军覆没。”“白骨如山,累累血债,以上桩桩件件皆有物证人证。”此后,通敌的书信,长孙迁身边的幕僚口供……等等证据一一被摆到明面上,叫人无法辩驳。袁兆这一出当众检举,实在是利索又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长孙迁的罪名已经死死被扣在头顶。终于,有人回神,语意不明道:“小侯爷与长孙迁无冤无仇,不知是从何处掌握这些证据,竟要在上元节当日检举他?再则,他人尚且在北地,您即便罪证确凿,也不能不听他辩驳一句,就给人定罪罢?郎君不妨直言,是何人在挑唆您,免得被人当枪使。”这人是项丞党羽,向来暗中扶持晏徽霖。话里话外,意在暗指袁兆假借检举之名,行党争之事。他并非为着长孙迁出头,而是意在保全长孙迁身后的项丞一党。长孙迁小小一个守备官,哪里来的胆子犯这种滔天大罪,不过是一只替罪羔羊。自然,袁兆选在今天发难,也绝不是为了一个长孙迁——他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彻查项党一派!转瞬明白局势的聪明人,已经很清楚这不再普通的御宴。此等关头,为谁说话,就是站谁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