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皇祖父一向信任你,袁兆出事的时候你帮他说过几句话?”晏徽云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臭小子!看来我真是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了!”晏徽扬豁然起身,顺手抄起一柄茶壶就要扔过去,他气得双眼泛红,“一个袁兆,敢在金殿上出言不逊,一个你,我再不管,想必下一次就是送你出京!不如今天就替二叔修理你一顿,免得日后生闲气!”“殿下息怒!”盛瑾赶忙给嬷嬷使眼色,一同上前拉着他,“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为着这事心里都不痛快,别在气头儿上伤彼此的心了。”晏徽扬挣开手,硬是将茶壶砸了出去,发出“砰”的一声响,指着晏徽云的鼻子还要骂,盛瑾急了,怒喝:“晏徽扬!”她气得胸口起伏,尾音还发着抖。晏徽扬快要爆出来的脾气立时被一盆凉水扑灭。他一抹脸,收起脾气,恢复了温文的模样,“曲姑娘,见笑了。你也瞧见了,我们自家还一团糟,实在不宜带上你。”清懿尚未答话,晏徽云便冷声道:“别求他了,他要是不答应你,你就来找我。”晏徽扬眉头一皱,火气又冲上脑门,“你敢!”晏徽云头也不回地走了,隔老远吼道:“你看我敢不敢!”人走出老远,晏徽扬想砸也砸不到,只能在原地气得脑瓜子嗡嗡。旁观这一出似真似假的闹剧,清懿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她摩挲着袖中的暖炉,垂眸道:“演这一出,是殿下信不过我。”晏徽扬眸光微凝,倒茶的手顿了顿。她唇角微勾,直视他道:“可我也信不过殿下。”晏徽扬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抬头看向清懿。盛瑾玲珑心思,立刻挥退了下人,上前接过茶壶,替二人斟茶。“正如世子所言,倘若殿下竭尽全力,当真救不下袁公子吗?”清懿缓缓道,“长孙迁卖国案,牵连十万大军,数百万白银,殿下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到过吗?圣人雷霆一怒,单单只是为了治袁郎言行无状之罪吗?”她抛出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锋利,几乎挑开了真相的面纱。晏徽扬定定看着她,良久才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怪道家里这几个人都对你青眼有加,果然是个聪慧至极的女子。”“是,孤早就知道长孙迁的案子。只是……”晏徽扬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停顿许久,叹了一口气才道,“生在帝王家,有太多身不由己。”“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十万大军亦是我朝子民,我比谁都想把那通敌卖国的狗贼杀之而后快,再把他背后的乌糟通通清理干净,还天下清明。”他沉声道,“可我不能这么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项天川党羽还存在,像长孙迁这样的傀儡会层出不穷。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像这样的事情万万不可能发生在皇祖父的眼皮子底下。”晏徽扬叹道:“可是,现如今皇祖父老了,他必须维护朝野的稳定,哪怕是表面的。即便证据确凿,我们也不能动项天川。”清懿淡淡道:“所以,圣人其实知道真相,只是他选择了权衡利弊,放弃袁兆。”晏徽扬沉默了许久,握着茶盏的手无意识攥紧,他声音有种压抑着情绪的沙哑,“不是放弃,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望向不远处的凉亭,屏风里隔着一张矮几,上面摆着一盘未结束的棋局。记忆好像被拉回了数日前,他与袁兆的一次对弈。彼时,他刚知晓事情的真相,几经挣扎,终于还是选择徐徐图之,以后再将此事作为击溃项党的筹码。可未等他的劝告说出口,对方所执黑棋突然以同归于尽的酷烈方式绞杀大龙,伴随而来的是袁兆的轻笑。“皇兄,恕难从命。”他不急不缓地收拢吃掉的死棋,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端的是从容不迫,“皇祖父是九五之尊,他坐拥万里江山,需要维持各方平衡,不能为区区平民牺牲帝王权术。”“皇兄是最受瞩目的储君,为谋将来,要韬光养晦,忍一时之不忿。”“这些我都明白。”修长的手指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他触碰到玉质的莹白棋子时,竟分不清哪一样更像无暇美玉。“你既明白,为何不从?”晏徽扬问。袁兆轻笑,捻起最后一个棋子扔进罐子里,“皇兄有皇兄的道,我有我的道。”他没有说透,晏徽扬却了然。袁兆的道,从一开始就与他不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晏徽扬在入太学之初反复诵读的句子。起初,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一个磊落的人。可盘龙卧于污水,倘若他想彻底肃清朝堂,就必须放弃一些坚持的东西。譬如,被边关的苍茫风沙掩埋的真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高坐庙堂的大人,以黎民为棋,谁会在意刍狗的生死。可就在看到袁兆宁为玉碎的棋局时,晏徽扬突然明白,富贵天家里,生出了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蝼蚁的死亡,他会在意。“少时一起在太学念书,我们读的是仁义礼,他读的是农耕记。后来略大点,他跟着颜公游历四方,我们在习制衡之道。再回来我便觉出他变了许多。虽还是那副招蜂引蝶的骨肉皮囊,内里却是不同的。可究竟何处不同,我却说不上来。”晏徽扬淡淡道,“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他的道,非在谋天下,而在活人命。”清懿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棋盘,透过棋路,她似乎看到那人的身影。他总是这样,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走的每一步棋,却燃烧着最刚烈的傲骨。“他这样也很好。”清懿突然开口,声音极轻,好像是不经意说出的话。明明有张睥睨人间的脸,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是,他很好。这就是他替自己选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被驱逐出京,已经是皇祖父最周全的法子,谈不上谁对谁错。”晏徽扬闭着眼,低声呢喃,“所以,我时常在想,或许兆哥儿不应在帝王家。”晏徽扬的神思回归眼底,最终凝聚成落寞的余烬。寥寥寒风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同我去。”清懿得到了答复,只微微颔首,权当告辞。回去的路上,她有些走神。脑海中总是闪回许多熟悉的画面。清懿对待自己的情绪总是很坦诚,当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就开始追根溯源。灯花燃尽一盏又一盏,直到夜深寒重,她辗转翻了个身,忽然福至心灵。白日里,晏徽扬形容中的那个袁兆,和记忆里最初的那个袁兆好像重叠了。那时,她虽听闻袁兆大名,却并不屑于空有才情的花架子。即便人人追捧,她只觉乏味。直到后来的数次交集,她渐渐意思到,这个人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原来他的爱好根本不是画画,而是扛着锄头种地。古人云,君子远庖厨,他却悠哉悠哉地砍瓜切菜,直言这君子不当也罢。人世间种种规矩,好像都束缚不了这道自由的风。坦诚地说,在某一个时刻,清懿有点羡慕他。富贵身,慈悲心,光风霁月皮囊下,藏着不必为外人道的傲骨。那是一切情感的源头,是少女动心的开端。很久以前,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偶然翻到古人写的诗,清懿鬼使神差地摘录下来,等回过神才瞧见纸上整齐地列着一行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也不知怎么,她下意识要藏起来,却正好被袁兆看见,两个人你争我夺,好容易才岔开话题,这句诗也就抛到脑后。时过境迁,不同时光里的同一个夜晚,清懿想起这桩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