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宫里的人精,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既把自己摘出去,又特特给主子卖个脸面,清殊不但不能恼,还得受他的人情。一旁的何念慈都听愣了,清殊示意她动筷,又垂着眸道:“公公的好意我晓得,只是有些菜的例未免太过,即便是公公有心偏袒,也不好逾越规制。否则日后惹人非议,岂不好心办错事?”黄公公愣了片刻,眼珠子一转,笑道:“谢姑娘体恤。”他暗示地指了指上头,顾忌着何念慈在场,并未明说,只含糊道:“咱家只是照吩咐办事,几个主子的例,抵姑娘的例,是够的。”清殊挑眉,又缓缓看向汐薇。几个主子?难道除了晏徽云还有旁人?汐薇垂头不语,只替她布菜:“砂锅煨鹿筋,姑娘爱吃的。”清殊暂时压下心头的疑问,夹了一筷子,宫里的菜更胜于彩袖做的,只是没有熟悉的味道。很快,她就知道“几个主子”是谁。午时,黄内监巴巴送来一碗糖蒸酥酪并几样罕见的贡品水果,见清殊独自在场,便笑道:“晨时不好当着人说,姑娘既然与贵主们交情深,自当早早地来与咱家说,我能亲力亲为地孝敬,又何劳姑娘受几天罪?”清殊舀了一勺酥酪,似笑非笑道:“我这点小事又何必劳烦他们?哦对了,劳烦公公同我说说是哪几个主子,日后我也好回几份礼。总不能稀里糊涂地领了人家的情。”黄公公一副在他意料之中的模样,顺畅道:“正是呢,好几拨人来打招呼,先是淮安王妃身边的许内监,后又是永平王妃府上的刘嬷嬷,还有太孙殿下身边的赵内监,最后连乐绫郡主跟前的夏姑姑也来了。”清殊点头道:“嗯,多谢公公,我晓得了。”淮安王妃和乐绫郡主出手,就是晏徽云在背后动作。永平王妃就是晏徽容以及王妃本人的意思。太孙殿下就是姐姐和盛尧。透过小小一顿饭,清殊就知道,自己在宫里并非无依无靠,家人朋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想至此,清殊的午饭吃得香甜无比。如果宫里的生活一直如此,倒也不算难捱,但是事情往往就是天不遂人愿。第一个噩耗传来,是下午接到骑射课的通知。对,郡主们同皇子读得一样的书,其中还包括了君子六艺。这源于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公主郡主既然入太学,那么索性连旁的技艺一块儿学了。我大武朝女子,自然当不输男儿。”这一句不输男儿,把一群小女子通通送上马背。令霞宫里骚乱一片,清殊这几个新来的都是自小长在内宅,多走两步路都嫌累,哪里会骑马?要是失足从马背上摔下来,不死也掉半条命啊。“自然是有专人教习,挑选的马匹都是十分温驯的。”项连青换上骑装,没好气道,“咱们要是丧命,也没法善了。只管放心地换衣服,勤加练习,大考休要得个末等才是正经。”这话打消了众人心头的忧虑,于是都老老实实换上骑装往马场去。众侍读一到目的地就找到各自的郡主,只有乐绾因年纪小不便骑马,留清殊一个人来。教清殊骑马的是御马监的小管事,名叫牛二郎,年纪不大,生得壮实憨厚,不善言辞。其余的人已经试着挥鞭子跑了,清殊才将将坐稳,由着牛二郎牵着马晃悠。牛二郎一同女子说话就害羞,每每清殊问他甚么,他未语脸先红,说不出囫囵话,这导致清殊都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旁人在驰骋马场,清殊在外围坐着马散步,一脸生无可恋。场中央,晏乐纯刚赢了一局赛马,正兴致高昂,“兄长可不许让我,我的骑术比起乐绫也不差哪里去,我看呐,她久久不来马场,技艺都要生疏了。也就是我生得晚,不然女子骑射第一人还指不定是谁呢!”周围人连连称是,吹捧得她越发飘飘然。一旁的项连青暗暗翻个白眼,腹诽道:别人知道你脾气,让着你,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真到了晏乐绫面前,看你敢不敢得瑟。她心里虽百爪挠心地想说真话,目光一瞥身边的晏徽霖,到底是忍住了,只摆出一副笑容道:“殿下跑了一圈马,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因着马场只有一个,故而男女的骑射课都在一处上。这会子,晏徽霖正带着几个宗室子在跑马。人群里,男女两方都以晏徽霖晏乐纯兄妹二人为首。无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晏徽扬早早出了太学撑起东宫门户,自然不在此处厮混。晏徽云驻守边关多年,即便是原先也懒得入太学,只在国公府学堂念书,现在更是懒得搭理他们。余下晏徽容,因和清殊盛尧要好,自请去盛府上学,也不在宫里。所以,晏徽霖兄妹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学的头头儿。“不说倒罢,一提起我倒真有些渴了,青儿替我斟一碗,”晏徽霖下马背,直奔帐篷歇息。项连青:“好,殿下还是喝雪顶含翠?”“嗯,你知道的。”他不耐摆手。项连青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她嘴上答应,下一刻却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女斟茶,自己施施然地坐下。想得美,还劳我动手斟茶?晏徽霖接过茶,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话。只笑道:“你倒尊贵。”项连青微笑着说:“我笨手笨脚,做不好的。”晏徽霖还未答话,晏乐纯突然闯进帐篷,嗤笑道:“知道自己笨还不学,想进我家的门岂是这么容易的?”晏徽霖眉头微挑,随口轻斥道:“乐纯,怎么跟项姑娘说话的?”虽是训斥,却一点儿怒意都没有,明摆着做戏给她看。项连青脸色冷了冷,也不惯着她,哼了一声道:“郡主教训的是,皇家高枝难攀,我们项家女天生不是伺候人的。”晏徽霖眸光微动,笑道:“青儿话说重了,这么多下人,哪里要劳动你伺候人。项家女无论进谁家的门,都是正宫嫡妻,无有他论的。”知道这是给台阶的意思,项连青顺势道:“嗯,知道了。殿下喝茶罢,再不喜欢,我便替你找旁的。”虚情假意地演完戏,彼此都沉默了片刻。晏乐纯虽百般厌烦项连青,在兄长的压制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收声。项连青嫁给晏徽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她入宫做侍读也只是为了日后的婚嫁做铺垫。这是两方势力的联合,也是项连青替自己选的路。原本被父亲当作棋子的是姐姐项连伊,她本该嫁给晏徽扬做嫡妻,这样日后无论谁上位,项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可在卖国案爆发后,项连伊执意不从,一心等袁兆,所以项天川干脆将赌注全部压在晏徽霖身上。而项连青就作为另一个棋子送入宫门。其实,这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姊妹亲情,在姐姐为加害旁人,罔顾妹妹性命,害得她差点在深山老林丧命时,就荡然无存。父女亲情,在知道自己只是父亲一枚棋子时,也烟消云散。既然情谊都是虚假,还不如摆脱他们一路往上爬,做个大权在握的孤家寡人。因为心中无牵无挂,所以即便再厌烦晏徽霖兄妹,项连青也能忍下去。更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重要性,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真动她。平时就演演戏,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就行了。晏乐纯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去,又闹出幺蛾子,开始折腾旁人。清殊在接到赛马的通知时,人都麻了,一脸呆滞道:“牛管事,就我这个水平,是马赛我吧?”牛二郎急得话都说不清:“当……当然不行啊,姑娘你不能去赛马,即便穿着护具,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清殊长叹一口气,看着周围人三三两两地开始跑动,心里越发凝重:“行了,我知道了,事关性命,我不会逞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