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先生是火葬?”清懿微讶。大武朝讲究入土为安,极少有人会选择火葬,这意味着灰飞烟灭,无法入轮回,很是犯忌讳。“他可是指着先帝爷鼻子骂过的狂士,岂会讲究这些?若说有桩遗憾,大概就是不曾瞧见半生心血落地生根。”袁兆眼底情绪复杂,却并没有细说。可是清懿聪慧至极,略思索便能猜到几分。颜泓礼一生大起大落,曾位列三公,也下过牢狱,获罪的根源就是因为推行土地变法失败,被几大世家联手打压,最终贬为庶人,流落乡野。直到崇明帝继位,大赦天下,才让其恢复尊荣。这时的颜泓礼年事已高,自请辞去虚职,甘愿窝在文华馆教画艺,从此不碰政务。也就是这一年,他收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小徒弟,又随着徒弟的声名鹊起,而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这些传说,清懿也是在学堂听同窗闲聊才知道的。关于袁兆的一切,学生们总是比钻研课业还积极。又因他尊贵的出身,听来的传闻总是寥寥,也正是如此,才让人越发好奇。见她总盯着自己,一副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袁兆忍不住笑。左右瞧着无人,他撩开帷帽轻纱,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今晚是江夏的酬神大典,老爷子的牌位就放在楚江殿,带我媳妇去给他上炷香,比什么都强。”清懿这回也不驳他:“嗯。”九月九的江夏城很是热闹,来往百姓络绎不绝,看方向都是往楚江殿去的。“现在就去上香吗?”清懿扯着袁兆的袖子晃了晃。街上人多,袁兆将她往里面揽:“上香得等入夜,这会儿先带你去尝尝流水席。”“流水席?”清懿戴着帷帽,偶尔风吹薄纱,才恰好从缝隙里张望街景。大街上,与她同样装扮的姑娘并不少,大多衣着讲究,身边跟着自家夫君或兄长。不戴帷帽的也有,但都是年岁渐长的农妇,或是做生意的夫妻摊贩。大家的脚步都往一处去。清懿往远处张望,只见延绵不断的长桌像是没有尽头,空气中飘来扑鼻的菜香。有穿着红褂子的小童组成一条长队上菜,乌泱泱的人群不知按什么名目坐下,乱中有序。看出清懿的好奇,袁兆笑道:“这是府衙拨公款办的宴,吃不穷官老爷。”清懿纳罕:“走得什么名目?竟这么大的胆子挪府库?”“非也非也。”袁兆刻意逗她,拖着嗓子卖关子,引得人瞪才哈哈笑道:“这账目是过了明路的,来,先填饱肚子,再给你讲故事。”说罢,也不管人家位子怎么安排的,拉着清懿就近坐下。对上隔壁大爷好奇的目光,他还笑眯眯用方言打招呼:“老伯吃了没?”“啊……”大爷愣住,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个年轻后生,“等你婶子呢,就吃,就吃。”“那我先动筷了。”袁兆利索地挑了几筷子菜,扒拉半碗放在清懿面前,“先吃,吃不完就给我。”“嗯。”放下帷帽,感受到周围视线,清懿难得有些局促,才吃了两口就放下,“饱了。”“你是小猫崽吗?”袁兆揶揄,又夹了一块鸡腿肉喂到她嘴边,“好不容易抢到的,张嘴再吃一口。”清懿想躲,但招架不住,被半哄着吃了。三四个刚留头的小姑娘偷偷看她,捂着嘴乐。另外两个小子则虎视眈眈地盯着油汪汪的鸡腿。刚才就是这个人!眼疾手快抢了最大的那只腿!“……”清懿无奈。反观另一个,脸皮也不知怎么长的,没有半点害臊。袁兆吃饭很快,但并不是狼吞虎咽的粗鲁吃法。他不挑食,吃什么都香,看着慢条斯理,没一会儿,大半碗就下了肚。瞧着瞧着,清懿就被投喂了两口,“盐焗水鸭,好不好吃?”“嗯。”乡野小菜,的确别有一番滋味。清懿咽下食物,才轻轻瞪他:“还没吃完,故事讲不讲了?”袁兆剥了一只枇杷喂到她嘴边:“不吃饱不说。”清懿不悦:“你当我几岁?”袁兆难得不顺着她的意,淡淡道:“你不吃,一会儿又得腹痛。”清懿怔忡,要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头。自娘亲离世,府中再没有真正关爱她的人。底下人招子亮,虽不会饿着她,但也没有好性儿去琢磨她的脾胃,有时生冷不忌,有时荤腥太重,横竖她没有挑拣的资格。久而久之,胃就落下毛病。这毛病早就长在根儿上,自己都快忘了,却从他嘴里说起。一筷子冬笋喂到嘴边,清懿乖乖吃了。袁兆估摸着她吃下去不少,这才放下筷子,“刚说哪了?”清懿立刻道:“说这账过明路。”“哦对,这是江夏的老规矩,传了好些年。”吃饱喝足,牵着人往回走。悠悠夏日,阳光晒得人懒洋洋,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见她眸中神采异常,袁兆不由得打趣道:“姑娘家家怎么爱听这些?”清懿愠怒,悄悄掐他,“你说不说?”“好好,我说。”袁兆抓住她的手,“先帝爷那会儿,正逢年景不好,各处都勒紧裤腰带供军需。勤政殿的案头只见官营盐铁赚的银子,不知路边饿殍遍地。等到闹出几起□□,上面才晓得厉害。”“先帝爷脾气暴,当场就摘了几个脑袋,逼人连夜想辙。这么一盘算,才发现江夏是唯一没动乱的。”清懿挑眉:“当时的知府是……”“对,就是颜老头。”袁兆赞赏地看着她,“不过那时他才二十啷当岁,新科状元郎出身,傲得很。他后来跟我吹牛,说年轻那会儿要有猴王的棒槌,就敢把天捅个窟窿。”“颜先生当真是赤子心性。”清懿摇头失笑,转念又觉出不对:“他状元出身,怎么不在中枢任职,反倒来了江夏?”俗话说,宁为京城九品官,不做地方三品吏。虽有夸张的意思,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年轻状元郎前途无量,本该留在京城按部就班升迁,如今被一杆子支到天边,想也知道有猫腻。“他那个性子,在京里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来江夏做的事儿,和把天捅破也差不离。”袁兆道,“当年,江夏天灾人祸不断,又是军事重镇,打完几次仗,几乎沦为空城。可上报的灾情奏折都没有回音。眼看城里快易子而食,你猜怎么着?”清懿亦步亦趋,跟在背后回客栈。听到关键处断了,急得瞪他。袁兆往靠椅里歪倒,又把人搂进怀里,笑着说:“他啊,把江南上贡的御米劫了。”清懿这回是真惊住:“这不是掉脑袋的罪过吗?”袁兆见她眼睛瞪圆,煞是可爱,忍不住亲了一口,“要不说他捅破天呢。”“不过,那也是走到绝路,没办法的办法。他是一方父母官,上面人可以不管他的死活,但他不能不管百姓。”袁兆目光悠远,唇边噙笑,可神情却深沉许多,“劫了粮食的第二天,江夏就开仓放粮,办了第一场流水席。”清懿若有所思,抬眸道:“区区百石米,自然养不活满城百姓。可颜先生此举,在于活人心。”至少,江夏的百姓知道,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的父母官都不会弃城而逃。袁兆定定看着她,半晌,才笑道:“我家娘子当真是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到底是状元脑子,他这般铤而走险,并非鲁莽行事,而是摸准了朝廷的脉。”袁兆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太平时节,抢夺贡品可按谋反论处,但在民乱之后,比起忤逆之罪,反倒是他力挽狂澜安抚民心的功绩更为重要。”清懿顺着他的思路走,缓缓道:“民乱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当权者的心头病。无论错处在不在先帝爷,他最要紧的就是安抚沸腾的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