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何笃定我是刻意讨好你?你没见过寻常做夫君的为娘子做这些,就觉得我稀奇,猜测我是一时兴起?”清懿看向他:“是又如何?你身边的王公贵胄,有几个同你一般做派。”莫说天家,单是城里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无论在外多窝囊的男人,只要回了家,就是女人的天,就有颐指气使的权力。从小到大,哪一家不是如此?只是高门妆点得体面些罢了。可内里一瞧,芯子还不是男尊女卑?袁兆摆摆手,打断道:“不,我只问你,我这样做,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清懿迟疑片刻,不答话。“那就是高兴。”袁兆盯着她的眼睛,大笑道,“别人怎样做夫君,我管不着。我只晓得在我这里,头一个要紧的就是对媳妇好。给你当牛做马,是我心甘情愿。”清懿顿了片刻,想要略过这个话题,轻叹一口气:“好,我明白了。”袁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认真道:“你真的明白吗?”“清懿。”他唇边笑意微收,“诗经里常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怕我只是一时的沉溺,待到感情冷却,就抽身离去。”“可我想告诉你的是,为你买衣裳穿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心里甚至不足以当一件事来提。只因世上的男子大多熟读君子远庖厨,夫为妻纲,你也许就觉得我也应该如此。”袁兆眸光复杂。“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不这样呢?”清懿目光里透露着真切的疑惑。她剩下的话是:男人是既得利益者,应该装傻充楞,能做好表面功夫,对妻子有三分好,就算得上京里顶有好名声的夫君了。没有哪位君子的风度是靠对妻子太好而闻名的,这就是男人世界的道理。时下讲究夫妻相敬如宾,如果有哪家能做到,就是极恩爱的一对。如袁兆这般,却会被诟病。“细想想,作为男子,我确实没有理由这样做。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只要追逐名利就好,情钟一人固然是美谈,却也不过是为好名声锦上添花,背地里谁知有多少小老婆。”袁兆摇头轻笑,“这个道理不需人辩驳,是既定存在的。”“可我并不想听这样的道理。”他轻笑,抬头道,“你可以理解为我后脑生反骨,就要做特立独行的事。也可以理解为……”他停顿了一会儿,唇角微勾:“我心甘情愿。”“世上的名利如浮云,所谓君子风度更是狗屁,买不到我的心甘情愿。”他想到什么,笑道,“我做这些事,没有半分勉强和伪装。或许诗经不可尽信。”“士之耽兮,同样无法抽身。”清懿垂头看云肩上的流苏,碎玉当啷,如心头泛起的涟漪。“少有男子能真切体谅女子的心思,你这样说,无论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很欢喜。”她笑起来。袁兆也笑:“才体谅几分,你就欢喜了?”顿了顿,他笑容淡了下去:“世上没有男子能真正感同身受你们的处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无论我们说得再好听,可终归成为不了女子。”清懿没有想到他如此直白地解剖身为男人的心思,一时愣住。“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母亲?”袁兆突然问,“我自以为了解我的母亲,我心疼她的多愁多病,气愤她的糊涂懦弱,甚至在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想带着她和我父亲对抗。”“她被情意蒙蔽了眼睛,可我没有。袁钦其人,虚伪自私,也就有副好皮囊。一介破落侯门出身的庶子,费尽心思娶到了长公主,背地里却做尽龌龊事。”袁兆眼底闪过冷意,“我曾把他在外狎妓的事告诉我母亲,我原想着她会就此认清这个人,谁知第二天,他的私生子就顶着远房侄儿的头衔进了府里。”清懿瞪大眼:“你母亲是堂堂公主,便是她容忍,圣人又岂会咽下这口气?”“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读着女德长大的傀儡。我母亲是外祖母第一个孩子,幼时并未长在身边,不曾得她教养。所以身上总少了几分公主的傲气。”袁兆低声道,“她受了委屈却不提,外祖又怎好插手,若是当真和离,皇家的颜面也挂不住,她也没有勇气豁出去,做众人的焦点。”“所以,她就忍下你父亲的不轨?”袁兆笑:“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又或是我母亲心甘情愿被他蒙骗,事情被轻描淡写带过。此后他便防着我,行事越发小心。可我从此也与我母亲疏远,心灰意冷极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更恼她有豁出去的权力,却没有胆量。”清懿说,“是这样吗?”袁兆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是。”“我倒能体谅几分她的心思。”清懿缓缓道,“抛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外头看着有气势,实则也是无根浮萍。父亲除了她,还有无数子女,有更多的考量。母亲疼爱她,却也无法违逆父亲。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人真正为她撑腰。或许有一个,那就是你。可你尚在少年,她作为母亲怎么肯拖累你?”“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说,男人无法真正共情女人,因为并没有处在相同的位置。”袁兆认真道,“所以,如果我在某些时刻忽视了你,没有照顾到你的情感,你大可直言不讳,这也是我的心甘情愿。”“好。”清懿看着他,点了点头,眸光温和。心中的疙瘩解开,清懿有些轻快,出门的脚步难得带着雀跃。袁兆牵着她走,一路跟着人群到了楚江殿祭楚江菩萨,又给颜老上了几炷香。殿中的小沙弥年纪不大,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眉清目秀,嫩生生的。他站在菩萨跟前,给众人递香,轮到袁兆和清懿,他的目光停留了好一会儿。袁兆挡在清懿跟前儿,笑问道:“这是我娘子,小师傅看什么呢?”小沙弥年轻脸皮薄,自知不妥,通红着脸,“施主恕罪,小僧见二位是福泽深厚的面相,便贪看了两眼,还望施主莫怪。”听了这话,袁兆原本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只见他笑眯眯道:“小师傅好眼力。”清懿对他的话颇有些好奇,温声道:“小师傅佛门中人,也懂面相?”小沙弥脸更红了,忙点头:“略通皮毛。”旁边的众人都在竖起耳朵偷听。时人颇信鬼神,尤其是楚江殿的高僧。能得他一句箴言,是莫大的福分。有性急的婆子推搡上前:“小师傅不如给我儿子看看姻缘,他老大的年纪找不着媳妇。怕不是月老落下了他这根红线!”闻言,众人哄笑,有人打趣道:“陈婆子,你儿子大柱好吃懒作,娶不上媳妇可赖不成月老,再说了,月老归玉皇大帝管,你问小师傅做什么?不如让开来,叫师傅看看我几时抱孙子才是正经!”众人越发兴起,热闹成一团,将小沙弥团团围在中间,饺子皮似的脸透出了红。他招架不住几个大婶的追问,支支吾吾搪塞几句,实在不行就念阿弥陀佛。袁兆带着清懿退到一旁,揽着她的肩笑道:“咱们运气算好的罢?得了他一句好话。”难怪世人爱听奉承,旁的袁兆倒也罢了,只是这番话确然说到他心坎里,甭管平日里信不信鬼神,这会子可称得上是楚江菩萨信徒。清懿觉得好笑,“小师傅佛门中人看面相,说几句好话给你听,你倒信。”“信!怎么不信!”袁兆立刻道,“福泽深厚,恩爱一生,这么好的话定是真的。”清懿无奈摇头,拉着他离开人群,“走罢,四处逛逛去。”袁兆回握她的手:“好。”就在两人离去之时,小沙弥突然挣开人群,冲清懿摆了摆手,又对袁兆笑了笑,高声道:“施主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