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犹豫,挥开鞭子一路疾行。到了人潮汹涌的地方,他翻身下马,一路分花拂柳,往最热闹的高台去。终于,他站到在人群的最前端,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四方轻纱笼罩的高台。夜风吹开碧纱帷幔,观音娘娘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袁兆的目光猛然怔住。烛火惶惶,映照着她精致绝伦的面容,纯白的飘带随着夜风飞舞,像九天玄女落入凡尘。他一直都知道,清懿是很美的姑娘。但在此之前,宝珠被很好地收纳在妆奁里,只有他才知道她的美。可这一刻,当绚烂的宝珠被置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他才发觉它原来有更为璀璨的光华。这种光华照耀得他移不开眼,而他很清楚,在场所有人的心境同他是一样的。倏然,他想起李娘子说,全城人都能看见她,你不介怀?再次想到这个未答的问题,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诘问自己。袁兆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的阴暗。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他会妒忌,会自私,会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占有欲,甚至恨不得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起来。-游行的时间看似漫长,实则很快就过去。隐约记得好像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又消失不见。清懿摇摇头,捶了捶酸疼的脊背,才坐上族老安排的马车回了客栈。掌柜见到她,热络笑道:“观音娘子好啊,小店有幸接待您,当真是蓬荜生辉。”掌柜的欣喜不似作假,与一开始客套却疏离的表现完全不同,可见这场酬神大典的功力。清懿略寒暄两句,便往楼上去。转过楼道,瞧着屋里没有亮光,以为袁兆没回来,清懿犹豫片刻,走到门口转身想要下楼拿蜡烛。才走两步,身后有人突然上前将她环抱住。“才回来,要上哪去?”清懿轻笑道:“该说这话的是我才对,你上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袁兆不语,抱着她紧了紧,突然一个用劲,将人横抱进屋内。清懿小声惊呼,拉住他的衣袖:“又闹什么呢?”袁兆往榻上一坐,将清懿安置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脖颈处,闷声不说话。清懿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你怎么了?”袁兆定定看着她,突然按着她亲吻。清懿不知这人发什么疯,想挣脱又被他按住,熟悉的气息劈头盖脸,砸得她招架不住。袁兆的吻一向很温柔,可这回却显得急切凶狠,几乎是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架势。清懿原本想顺着他的意,安抚过这一阵子就好,谁知他丝毫不留余地,直要将她最后一丝呼吸都要夺去。“袁兆……”清懿推开他轻喘,眼尾绯红,隐隐可见眸中泛着水光。袁兆清醒了几分,松开手让她喘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等她恢复好,又要继续。清懿的手探到他腰间,轻掐了一把,嗔道:“你在外面见到我了?突然这么不对劲。”听她提起这件事,袁兆眸光微闪,喉结动了动:“嗯。”清懿早料到就是这个缘故,不由得笑道:“我想着是要问问你来着,可左等右等,偏生等不来你,族老又好心派人去寻你,我自然承他的情,帮个忙也没什么,你说呢?”她温声说话时的音色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不急不缓,清澈动人。尤其是最后那句上扬的尾音,无意识地软了声调,像是问他,又像是叙述一件好玩的事。袁兆静静看着她,明白此刻的她很愉悦。这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习惯。欢喜时,笑意仿佛浸润到话语里,平日清清冷冷的语调会添上几分娇。不高兴时,她反而会摆出更为得体的笑,只是那笑不会达到眼底,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任何愠怒的情绪,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完美,以此掩饰内心深处的不虞。袁兆眸光沉黯,好在夜色替他作掩护,于是他才能强装出平日的模样。“嗯,你做得对。”清懿也回望着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装呢?我瞧你不大高兴。”袁兆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不愿谈这个话题,他想继续方才的事情。清懿侧过脸,躲开他落下的吻。“不想我扮观音?”袁兆一顿,不答话,顺着她的脸颊一路亲,即将落在唇上,又叫她拦住。“我以前当真没发现,你竟这样小气性?”清懿笑看着他,“我说中了吗?”就这么被戳穿心事,袁兆愣了片刻,自个儿也觉得好笑,他索性带着她往后一歪,仰躺在榻上。“你这小娘子,当真半点颜面也不给我留。”袁兆喟叹,“罢了,我就是打翻了醋罐子,酸气都飘一屋了。”清懿从他怀里起身,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你还是我认识的袁郎君吗?”袁兆挑眉:“怎么?知道我这人败絮其内,后悔了?没办法,小娘子,跟了我就没回头路走,这就是看脸的代价。”说罢,也回捧她的脸亲了一口。清懿忍俊不禁,笑完了,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她凑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袁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生涩而小心的吻。清懿不知这个吻有怎样的威力,见他很久不说话,只好问道:“怎么了?”袁兆目光沉沉,像是在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没怎么。”说罢,他突然抱开清懿,起身往外间去,脚步有些急乱。听见外头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懿问道:“找什么?”外面的人声音隐隐夹杂着火气:“清心丸。”黑暗里,清懿撑着额头失笑。“回来,别找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停顿片刻,又响起一阵。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清懿笑着重复:“我说,不用找了。”“不用找的意思是……”某人迅速拐回屋内。清懿缓缓挑眉:“听不懂就是没有意思。”袁兆忍得额头青筋直冒,也不知耗费多大的意志才闷声道:“罢了,暂时听不懂吧,等成婚再说。”说完像是怕自己后悔,三步并两步往外走。才走到门边,突然有人拉住袖子,是很轻的力,却似有千钧重拖住他的脚。袁兆深吸一口气:“趁我还有点理智,你赶紧回去。”清懿利落地松开他的袖子,眼底目光平静柔和。“袁兆,我可能也不大理智。但是,你记不记得你说,没有人规定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我想我也不必遵循女人的某种规矩。”袁兆眸中情绪翻涌,终于无奈道:“可女人总比男人要吃亏。”清懿轻笑:“吃不吃亏,都是人定的。外界的种种规矩,还有女人对自己太过严苛的要求,让我们总是陷入自责的漩涡里。我不大想这样。”袁兆:“你怎么想?”清懿抬眸看他,不再说话,可那目光仿佛是引人沉溺的湖泊。在这样的目光下,袁兆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脑中本就脆弱的丝线岌岌可危,终于绷断。高台上璀璨夺目的宝珠回到了匣子里,只有他才能看见那不为人知的潋滟柔光。也只有他见识到,观音娘子最惊心动魄的美。于是,遥隔一整个尘世,当他再次见到熟悉的一幕,像是如坠梦境。也对,这一幕,在后来那无边无际的沉黯岁月里,重现里一次又一次。可当它如此真实地横亘在眼前,心中浮现的却是快要将人吞噬的恐惧。不记得告别了多少梦境,这一次,她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去?热闹的人群里,白衣郎君像是僵立太久,连表情都有些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