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开嘴角,似乎想笑,那应该是他最熟悉的表情才对。可试了好几遍,怎么也不对。明明在笑,可眼尾的绯红,却怆然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泪。好在天色已晚,没有人注意到他裂开的伪装。众人聚在一起,等清懿在里间卸妆。白玉龙四下瞧了瞧,“姓袁的呢?怎么没瞧见他?”柳风才想起自己有个主子,也跟着张望:“是啊,我家郎君呢?一不留神就走散了。”清懿听见外头的动静,神色淡淡,“江夏城谁有胆子动他?许是有要紧事要办。”九月初九是应当是颜泓礼的忌日,一整天不见他去敬香,这会子想必就是忙这遭了。听了这话,柳风恍然道:“多谢姑娘提点,正是正是。每年九月九,我家郎君照例要去看望颜老。”清懿拿着梳子的手一顿,倏然回头:“看望?”柳风被她的眼神震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顿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啊,是看望啊。颜老归隐山林后,就一直住在江夏城,他老人家身体还算康健,如今已八十有六,一顿能吃半斤酒。”颜泓礼还活着。一瞬间,清懿难言心头的震颤,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看向门边。白衣郎君不知何时倚靠在那里,静静回视。匕现◎姐姐姐夫对峙了◎“颜老高寿,福泽深厚。”清懿应和柳风的话,目光却直直看向袁兆,“这些年,袁郎君便是为了颜老才留在江夏城吗?那颜老身体康健,想有你的功劳。”袁兆眸光沉静,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坦然道:“若说全是因老师的缘故才留下,倒也不尽然。”“那年被放逐出京,心里一点儿愤懑都没有自然是假话。潦倒一段时日,正好晃到江夏,想到老爷子在这落脚,便提了两壶酒去瞧他。”他随手扒拉开一张椅子,往后靠坐,“谁知他见我副模样,只扬着扫帚追着我打,骂我没出息。”“我怕他气出好歹,便顺着他的意思管了几桩闲事。见他精神头好了,索性我也没处去,就留在此处。”按照时间来说,这本该是颜泓礼重病垂危的节点,兴许是袁兆突然改变主意,蝴蝶煽动翅膀,连带着颜泓礼的命运也被改变。清懿垂眸,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瞥了袁兆一眼,略过这个话题不表。一行人正要离开时,将诸事料理停定的族老带着一众干事前来道谢。清懿再三推辞他递上的酬金,族老见她坚决,也不再执拗,只笑道:“姑娘不爱俗物,金银我便收回。只是我等一派感激之意不是作伪,姑娘好歹让我们尽一份心。”清懿无奈笑道:“族老太客气,我不过举手之劳,承蒙您抬举,才担这旁人争抢的差事,我既沾了扮观音的福,哪有得您酬谢的道理?”“此言差矣,一码事归一码,该有的酬谢不可免。”族老摸着胡子道,“除此之外,老夫还要替我族的小伙打听打听,不知姑娘可否婚配,若是待字闺中,尚可考虑考虑我们江夏年轻人啊!”众人只当族老在玩笑,毕竟白玉龙早就告诫他们,人家是京城官家女,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族老明知不可能,还说这样的话,实则也是试探。说不定清懿真就答应了?错过这个,满江夏可都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清懿大概猜得到他的心理,语气仍旧温和,只浅浅颔首:“多谢族老厚爱,但我已有婚约在身。”族老意外:“有婚约?”不止他意外,一旁的白玉龙没忍住,喷出了一口茶:“什么?你有婚约?你已经嫁人了?”柳风震惊地张大嘴,愣愣看着清懿,旋即又下意识看向另一道身影。至于他目之所及处的这个人,神色埋在烛火暗影里,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清懿却仿佛察觉到他幽深的目光,直直抬眼看去,唇边弯着笑:“正是,我有夫婿。”一刹那间,隐没在黑暗里的那道眼神灼然而滚烫,他深深望进她的眸光里,似乎要将她心底的情绪探究透彻,却一无所获。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眼神交锋,族老不无惋惜,叹了一口气,又豁达道:“罢了,是我族的小伙子没福分!祝姑娘同夫婿百年好合。”清懿微笑:“多谢族老。”随后寒暄一阵,才终于送走族老一行人。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连白玉龙都难得安静。到了府里,清懿翠烟等先回后院住所,同其余人分别。回到房间,一直维持着端正姿态的肩膀终于缓缓放松,在无人处显露几分疲惫。清懿揉着额角,轻声道:“翠烟。”“我去给姑娘打水,沐浴解解乏。”翠烟不叫她多说,自领会了意思,带着茉白往外走。清懿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让她精疲力尽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劳动,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揣测,还有强撑着精神全副武装,不想让人看出弱点的消耗。门边传来脚步声,清懿惊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以为是翠烟,便起身去开门,才开了半条缝,瞥见来人高大的身影,她脸色倏然冷淡。“夜半三更,袁郎君来此地不合适罢?”说着便要将门带上,却被一只手挡住。“不合适?”袁兆唇边带笑,眼底却没有温度,这是他头一次不加掩饰自己的情绪,“怕你夫君知道?”清懿脸色彻底冷如冰霜,她挑了挑眉,也勾丝一丝笑,“是,我已为人妇,袁郎君还是有些分寸才好。”“夫君……”他发出短促的嗤笑,眸中迸发的火光如有实质,戾气几乎要将人灼伤。他突然抓住清懿扶着门框的手,强硬地推开门,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每逼近一分,清懿便多看清一分他眼底的寒意。察觉到危险,清懿沉声道:“出去!”就在她说话的一瞬间,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她猝不及防被按在他怀里,滚烫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啃咬,纠缠,不死不休,似乎夹杂着浓重热烈的情绪,带着燎原之势。清懿几乎喘不上气,直到脸颊泛起潮红,他才大发慈悲似的松开几分气力,容她歇息。“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清懿收回手,疏离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加修饰的恼怒,眼底火光灼灼。“终于不装了是吧?”她轻喘着气,因为下了狠力气挥出一巴掌,手还发着抖,“袁兆。”这声袁兆,彼此心知肚明喊的是谁。不是这一世对前情一无所有的那个袁兆。也不是留在前世记忆里,只用回忆的口吻讲述的那个袁兆。而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真正纠葛了一世,带着所有记忆同她相遇的这个袁兆。像是印证她的话,袁兆舌尖顶了顶唇角破开的伤口,带着几分坦然的笑。这样乖戾又沉暗的神情,不属于任何时期的袁兆,至少在清懿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不装了。”他笑着说,“我以为这样装下去才有用,现在才晓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似乎察觉到她眼底的警惕,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气息灼然,“你怕我?”清懿重新恢复冷静,目光淡淡,直视他道:“袁兆,你不妨照照镜子,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袁兆嗤笑一声,“不人不鬼,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无常。”清懿静了一瞬。他自嘲似的形容,却当真贴合如今的神态。不人不鬼,极度厌世,眼底暗藏毁灭一切的欲望。几乎找不到曾经光风霁月的影子。这就是他真正揭开伪装的模样。感受到她的抵触与厌恶,袁兆眼底的笑意越发热烈,其中却夹杂着一闪而逝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