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沉吟不语,看他许久才笑道:“裴姐儿同你说了什么?”裴松照一愣,旋即苦笑:“我妹妹什么也不肯说,她信不过我,怕我给你添乱,可我猜到是你遇到麻烦了。姑娘是聪明人,可有些时候装糊涂未必不好。要是原先,我帮不到姑娘倒罢了,可如今我是圣人钦点的探花,姑娘若有难处,我未必帮不到你。”他想了想,又道:“说帮字,未免有挟恩求报的意思。就当是利用吧,我有利用的价值,姑娘就拿出当日谈买卖的架势。”清懿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细微的探究,到如今,却明了。那个所谓的花楼才子此刻显得惶急,怕她不肯受恩,连利用的话都说了出来。她看得出来,裴松照喜欢自己。遮掩许久,在这一刻露了破绽。她垂眸,压下眼底的情绪:“裴公子,那桩婚约不作数了。”清懿颔首行礼,话说完便擦身而过。裴松照呆愣住,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抓住她飘过的衣袖,却只抓住一缕风。“曲姑娘,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后面传来他隐忍的声音。“是因为你知道我钟意你,不想惹上我这桩麻烦,所以干脆斩断关系?如果是因为这个,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纠缠不清,倘若日后你要和离,我没有二话。你今天只身赴宴,想必是为了救你父亲兄长。我是真心想帮你,等圣人赐婚后,我再求他还放了你家人。”“你甚至连他们犯的何事都不知道,就敢打包票。”清懿摇头轻叹。“我敢!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救你们。即便有万一,救不回你家人,至少我能护住你!”裴松照猝然回头。宫墙外的凌霄花被夜风吹拂,掉落几瓣在姑娘的发间,妆点了半朵,又顺着肩头飘落在地。清懿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波澜最终化为无形。“多谢裴公子的好意。探花郎前程远大,你的大好人生还有许多宏愿要实现,不能在此停留。”她顿了顿,“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说罢,她走向长廊深处,转入拐角,身影消失不见。裴松照目送她离开。他见过很多次背影,无一例外,她总是挺直着脊背,分明是脆弱盈盈的身段,却仿佛有着杨柳的韧性,从不肯为风摧折。似乎对这样的女子心驰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遗憾的是,她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裴松照失魂落魄地离开,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原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半朵凌霄花——是从清懿发间滑落的凌霄。夜风里好似残留着余香,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是模仿方才裴松照想要抓住她衣角的姿势。“郎君,圣人密令你复位回京,咱们入城数日都不进宫,今儿故意撞上琼林宴,不会也是为了英雄救美罢?”柳风跟着主子听完全程的墙角,壮着胆子偷觑袁兆。袁兆摩挲着半朵花瓣,举在眼前细看,声音淡淡:“她不是羸弱的花,不需要依附旁人而生,谈什么救与不救。”爱一个人,也不是强行用自己的情意去替她撑开一片天空。她自由生长,远比旁人想象的更加勇敢强大。入狱◎姐姐有事啦◎琼林宴的主角是新科进士和文物大臣们,赴宴的贵妇大多存着为自家女儿招婿的心思,甚至历朝不乏有琼林宴金枝招驸马的美谈。清懿孑然一身,与周遭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一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年迈的内监等候在廊下,瞥见向自己行礼的姑娘,并没有丝毫诧异,像是特意在此等候。“姑娘,随咱家过来罢。”清懿沉默跟随,直到停步在殿门外。“去罢,圣人就在里面。”内监垂眸。朱红的殿门高大气派,檐角的灯笼照彻夜空,连带着清懿脸上的犹豫,也被内监看在眼底。“密召姑娘入宫,是圣人金口玉言,圣人问什么,姑娘只管如实回答,不要欺瞒,余下的自有武朝律法公论。”清懿颔首:“多谢公公。”推门而入,清懿行完礼,忽觉恍然,这是她第一次隔着咫尺距离面见王朝的统治者。诞生在崇明年间的孩子自小都是听着崇明帝的传说长大的,他少年登基,生来便有明君之才,又得先帝爷留下的肱骨之臣辅佐,可谓占尽盛世的天时地利。而他也不负先祖期待,先后收回北地南境失地,庇佑百姓安居乐业数十载。那个画像上英武轩昂的君王如今年逾古稀,曾经乾纲独断的气魄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逝去,如今也不过是个衰弱的老人。珠帘晃荡,影影绰绰,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随后才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平身罢。”清懿缓缓起身,仍然垂首而立。“你叫什么名字?”清懿:“回陛下,臣女闺名清懿。”“今年多大?”“虚岁廿四。”“二十四。”崇明帝笑了一声,“我有几个小孙女也同你一般大。”“臣女寒微,怎敢与金枝玉叶相提并论。”崇明帝摆摆手:“她们不如你。”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内监好几次要上前,都被崇明帝制止。“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清懿倏然抬眸,知道终于进入正题。她重新跪地行礼,淡声道:“臣女知罪,也认罪。”“你何罪之有?”“臣女插手盐铁生意,左右商道经营,欺瞒陛下至今,是为僭越。”崇明帝随手翻开一旁的账册,赫然是历年呈报御前的明细,“小小女子,有几分本事,倘若不是有密信奏报,朕派人探查,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以来竟是你在把持着商道。”“回陛下,臣女虽僭越,却并不敢怠慢这桩差事,臣女之父身体每况愈下,兄长不善经营,唯有臣女可供驱使,历年所上缴的银两没有丝毫瞒报,陛下大可派遣掌印公公彻查账目。”“不必,真金白银的事,你欺瞒不过去。”崇明帝撂开账册,看向清懿,“擅用自己的女儿经营盐铁,过错不在你,而是你父亲要给朕一个交代。可说到底,究竟是他去做,还是你去做,抑或是交由你兄长,于朕也没甚干系。想必你心知肚明,朕今日并非追究此事。”清懿眸光渐暗,视线胶着在崇明帝明黄色的衣摆,上面绣着苍龙出海的图案,张牙舞爪的龙好似铺面而来。室内针落可闻,在那道探究的目光之下,清懿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回陛下,臣女再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崇明帝从书案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可认得这本书?”“啪”的一声,书被扔在清懿眼前。这是女学的课本。清懿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认得。”“你开办女子学堂,沿用有句读的书,聘女学的教习教导孩童读四书五经。”崇明帝顿了顿,又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办工坊,只请女子入坊上工,坊内涉及蚕桑、纺织、造纸、制陶等多项类目的生意。现在,你可知罪?”清懿握紧的拳头随着他说话渐渐松开,另一只靴子落地,心下反而释然。“陛下倘若认定臣女有罪,那臣女便是有罪;陛下若认定臣女无罪,那臣女便是无罪。”“呵。”崇明帝发出短促的笑,“你是将问题抛给朕,由朕来决定你的过错?”“回陛下,并非臣女巧言令色,而是臣女所做之事不能单以非黑即白来公论。前者女学,早有赵女官先例,后者工坊,不过效仿收容流民以工代赈之法,为可怜人谋一条出路。经营模式历来有之,臣女并未有逾矩之举。况且二者创办已非一日之功,满京城都知道,若有十分的过错,也断容不得臣女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