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处就在这里。”崇明帝看向清懿,缓缓道:“如此体量的工坊竟能为他人所容下,不是因为你有多深的背景,也不是因为你有多高明的手段,而因你不为名利,不为钱财,所赚金银悉数供与流民和学堂,商人的利益没有被触动,自然不必费心思动你;百姓受你恩惠,更是感恩戴德,你这桩买卖,可谓是尽得人心。还有,历来学堂书本要经由朝廷审查,你私下擅用此书,已然触碰武朝律法,你认不认?”清懿倏然抬头,直视着崇明帝。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一个是万万人之上的君王,一个是不该出现在此处,而该出现在宴席中听话地做一个美丽柔弱背景板的贵女。如此天差地别,却敏锐地读懂对方的弦外之音。“如果朕没记错,你的妹妹马上就要同云哥儿定亲了。你曾与盛家往来密切,与兆哥儿也有些传闻,以至于至今未嫁。所以,朕要问问你……”崇明帝轻眯双眼,顿了顿才道:“你的人心,是为谁而谋?”此话一出,清懿终于明白,这是死局。崇明帝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是将一切危险的因素扼杀在萌芽里。无论清懿今天能不能拿出铁证证明工坊学堂一切账目开支的清白,她都不能全身而退。历来党争离不开钱、兵、权以及民心。而将工坊、商道、学堂集于一身的清懿,是最有价值的利器。帝王多疑,看着他眼底的沉色,清懿明白,他不是来听自己的答案。所谓公道、所谓为天下女子谋出路,于帝王而言无疑是笑话。从女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坦白承认她在党争中悄然站了晏徽扬来的可信。而这也恰恰是君王设想的结果。即便她没有这样做,可怀璧之罪,仍然落在她的身上。短短瞬间,清懿想通了全部的关节,竟觉乏味。她突然轻笑,而后站起身,微微颔首,平静道:“臣女认罪,但凭陛下处置。”崇明帝看了她很久,苍老的帝王从她平静的眼眸里分明看出嘲讽。“来人,将她押入大理寺,命方同呈按照大武朝律法,择日宣判。”他抓着椅背的龙头扶手微微用力,极力撑起帝王的威严,“念她为女子,传令方同呈,要顾念她的颜面,不可鲁莽相待。”“是。”内监颔首,旋即走到清懿身边,“姑娘,随咱家走罢。”如来时一样,内监在前引路,清懿跟在后面。如果目的地不是监狱,那和寻常入宫赴宴没甚两样,兴许更体面。这便是所谓女子的优待,更是内心的轻视:女子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今夜星空璀璨,凉风吹散她的额发,她兀自出神地前行,没有看到有人堵在去路。“徐公公,让我同她说句话。”徐内监见到来人,躇踌片刻才道:“殿下别耽搁久了。”袁兆提着灯笼,光芒随着微风吹拂忽明忽暗。清懿才看见他,问道:“你来做什么?”上一次见面,是针锋相对,是逢场作戏。今夜兴许是百感交集,分不出情绪再去面对过往旧事,清懿显得很平静。这辈子的御宴初见,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再现。袁兆缓缓走近,递上那只灯笼:“前面黑,送你。”清懿接过灯笼再次前行,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跟随。他声音极轻:“清懿,你还有得选。”夜色中,她在前,他在后,隔着咫尺之距。他道:“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带你走,也能保全你家人、你的工坊和学堂。”清懿顿了顿:“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之局?”否则怎会有这只灯笼,怎会有如此十足的成算。一瞬间,清懿觉得袁兆出走的五年里,都在为有朝一日能带她走而谋划。可转念又觉得太过自作多情。“帝王心术,无非是防患未然。你已成气候,又是女子,在旁人看来,不论是谁得你身后的嫁妆,都足以叫人忌惮。”袁兆淡淡道,“今日你若以身殉道,没有人会知晓你的恩德。工坊会有旁人接手,学堂换一套课本照样开,君王有无数种方式悄无声息剥夺你的一切。到头来,他杯酒释兵权,你枉送性命,这不值得。”清懿挺直脊背往前走,轻笑道:“值不值,不是这样算的。陛下要方大人顾全我身为女子的颜面,可我无需要这样的脸面。即便是宣判我有罪,我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公道是非、不如交由百姓审判。”袁兆沉默良久:“圣人并非存着杀心,非要置你于死地,可你若要抬上明面,才是真正死局。即便这样,你还要如此吗?”“袁兆,你比我更清楚,圣人不想抬到明面是因为他早就认定我会是参与党争的一把刀。”清懿自嘲道:“我若是不明不白地认了,就再也无法洗清嫌疑,今后工坊学堂当真会卷入漩涡。我不敢认,也不能认。所以……”她回头,看向袁兆,眼底光明磊落:“我不能走。”袁兆眼底没有惊讶,他像是早就猜到她的答案,被拒绝后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夜风吹越宫墙,凌霄花打着卷儿落下。内监远远在前,清懿跟随其后,灯笼的微弱光芒照亮脚下的路。“好,你若想走,我可以带你走。”身后的脚步没有停止,她听见他说:“你若不想走,那我和你一起。”清懿微怔,抓着灯笼杆的手无意识抓紧。内监自始至终不曾说话,这会子才忍不住道:“殿下您才复位……”袁兆摘下玉冠袍带,淡声道:“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徐内监是看着这位殿下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性。接过玉冠,临走前,他叹道:“二位的性子……且软和些,尚有回旋的余地。”说罢,便带人离去。入夜的宫门未开,清懿暂被押在内廷司,看着跟进来的白衣郎君,她目光复杂:“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必如此。没有你,我照样会好生活着。”袁兆径自去把发霉的床垫挪开,用衣裳给她铺上,随口道:“是我自作自受、自作多情、自讨苦吃,好不好?”清懿想说什么,可到现下的境地,也没什么能说的。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赶他走,更何况也未必赶得走。潮湿的内廷并不舒服,即便夏日深夜也带着凉意。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的清懿顾不得环境恶劣,不知何时就睡着了。看着她的睡颜,袁兆笑了一声,声音极低:“是我心甘情愿。”审判◎妹妹想招儿啦◎“姑娘请回罢,我们家小姐身子抱恙,奶奶也下了死令,不许插手曲家的事,别为难我们手底下干活的。”又一扇门在清殊面前关闭。“叨扰了。”清殊没有再纠缠,转身上马,赶赴下一家。一连奔波三四日,几乎没有片刻消停,临到下马的时候,清殊腿一软,差点歪倒,好在彩袖及时上前搀扶。“咱们吃了好些闭门羹了,现下时节,谁也不愿跟曲字沾边。”彩袖叹了口气,扶着清殊到路边坐下。五日前,曲府被查封,一应家眷奴仆暂禁府内不得出入,来宣旨的公公只字没有透露缘由。在旁人看来,这兴许是当家人曲元德和曲思行在朝中犯了什么事,带累全家。只有极少人注意到,曲家大姑娘早在赴琼林宴的当晚便没有回来过。案情扑朔迷离,圣人也没有公开的意思。朝野上下猜什么的都有。没过两天,京郊的工坊学堂也相继被查封,女工被遣散、难民暂时被安置在坊内,碧儿也失去音信。清殊并不比旁人知道得早,看到曲府被贴上封条时,她才意识到,姐姐也许预料到了这个局面,所以才提前将她送到淮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