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说辞并无漏洞,赵锦瑟放下纷繁的情绪。被人关怀的感觉自然十分熨帖,她看得出来眼前的姑娘不是汲汲钻营之辈,待她好,是发自内心的。“你妹妹从前见我便如鼠儿见了猫,她竟在家中提起我。”赵锦瑟莞尔,“如此,多谢姑娘,也多谢你妹妹。”。抄录完药方,暖阁内传来钟鸣,赵锦瑟提醒道:“娘娘醒了,进去罢。”皇后已过花甲之年,再如何保养,发间的银丝终究隐藏不住。只是,从前每一次隔着高台见到这位一国之母,她总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让人忍不住忽略她的年纪。这会子,她许是休憩完毕才醒来,身上少了华服冠冕加持下的庄严,多了几分寻常老人家的亲切。“不必拘礼,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赵锦瑟领着清懿行完礼,皇后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随后手持着一柄西洋花镜,躬身对着桌上的书卷细看,“本宫老眼昏花,锦瑟,正好你带了这个姑娘来,让她帮我看看这幅画落款是不是王宗卿。”“娘娘凤体康健,哪里老花了。”赵锦瑟虽这么应着,一面却接过花镜,招手示意清懿上前去。清懿细看画作,心中有些迟疑。皇后笑道:“这是上回过寿,底下人送上来的小玩意儿,说是王宗卿真迹,也不知真假。”她虽这么说,可旁人都晓得不可能有人送假画给皇后。清懿心知这一点,于是垂眸道:“单看印鉴,确然是王宗卿的落款。”“是吗?那这幅画就是真迹了。”皇后对赵锦瑟笑道,“兆哥儿先头还说是假画,本宫心里还犯嘀咕,左瞧右瞧也看不出名堂。料想谁也不敢送假的糊弄我。”清懿温和道:“不知殿下是如何评定的?”皇后摇头笑道:“他能如何评?略瞥了两眼,便说是假的,本宫再问,这浑小子又不肯开口,只说本宫爱看便当真的看。依你看,此画真伪可否分辨?”清懿垂眸,复又颔首行了一礼,说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才学浅薄,难以评定。”“错了也无妨,你只管说。”皇后摆摆手。“是。”清懿余光瞥见赵锦瑟的视线,沉吟片刻道,“此画印鉴为真,但画作不是真的。王大家早年擅长仕女图、后因醉心书法与雕刻,便潜心钻研此道,花体印鉴也由此闻名。他后期的画作大多以山水写意为主,不同画作辅以不同的印鉴,后世常以此辨其真伪。”“这幅画论工笔确实模仿得惟妙惟肖,若不是印鉴出现的时期与画作内容不相符,倒真能以假乱真。”清懿见皇后神情平静,继续道,“只是这个漏洞兴许是作画者故意留下的,意在表明他并非刻意伪造王大家真迹。抛开真假与否,作画者的功力在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殿下所言,娘娘当它是真迹看也未尝不可。”皇后但笑不语,看了清懿片刻才道:“看来送画的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眼!”清懿微怔,不解皇后的意思,她的目光顺着后者的视线落在包裹卷轴的锦袋上——那是阮家的浔锦。一时间,如醍醐灌顶,清懿突然明白皇后为何会出手相助。皇后也回望着她,眸光温和:“阮成恩养了一对很好的外孙女。”“原来娘娘就是提携我们阮家的贵人。”清懿讶然。阮家之所以能依仗盐铁发家,就是因为阮成恩曾救过京中一位贵人,从此得其提携才赚下一份家业。此后阮家偏安一隅、渐渐退出商道,直到曲元德接手。可是全家人包括清懿,从未听外祖透露过关于那位贵人一个字,所以即便她猜测对方来头不小,也万万没有往一国之母头上想。“贵人?你外祖是这样说本宫的?”皇后目光含笑,看着清懿的眼神却又像透过她在看旁人,“说起来,你外祖是本宫的贵人,他帮了本宫太多太多,反过来却只找过本宫两次。一次是帮你母亲和离、暗中护她回浔阳,再一次,就是现在。”清懿尚未消化其中的信息,皇后又问:“他今年有七十了罢?身子可还好?”“回娘娘,外祖一向康健。”“你外祖母呢?没记错的话,她比本宫还小两岁,如今还好?”“娘娘好记性,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五,身子也还硬朗。”“那就好。”皇后和蔼笑道,“一眨眼,都是半截黄土埋脖子的年纪了,认识你外祖时,本宫还是你妹妹那般的年纪。锦瑟,那会儿咱们去做什么来着?”赵锦瑟垂首想了片刻,笑道:“那会儿您离家出走,带着奴婢就往舅老爷家去,路上遇到山匪,这才被阮大哥所救。”“瞧瞧本宫这记性。”皇后摇头失笑,“你是不是还吓哭了?我记得咱们身上的银子也被人骗了,要不是阮成恩在,咱俩都要被人贩子拐了。”“小姐记错了,是您哭了,我可没哭。”赵锦瑟又急又笑。清懿听着二人不知不觉间称呼的转变,眸光渐渐染上笑意。那兴许是很好的一段过往,时过境迁,故人早已两鬓斑白,一个是端庄威严的皇后、一个是不苟言笑的女官、一个是避隐出世的首富。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有段奇缘。“可不能再说了,有孩子在,本宫的颜面可真要扫地了。”皇后摆手笑道,“说了这么久的闲话,孩子,说说你的事情,你的学堂和工坊,或是你想说的任何事。”感受来自于长辈的关怀,清懿卸下防备,一五一十将她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泰华殿燃着不知名的熏香,窗棂外的光线透过薄纱显露出柔和的暖意,轻轻洒向室内。宫人被屏退在外,赵锦瑟默默煮上一壶茶。在袅袅茶香中,皇后凝神细听,不时轻声提问。直到日影西斜,熏香燃尽,皇后的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下,出色的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她沉默片刻,温声道:“从本宫这出去以后,你还想继续办学堂、建工坊吗?”清懿微怔,转而神色郑重道:“想。臣女在做这件事的第一天,便想过有朝一日全天下的女子都能上学,都能自食其力。娘娘既然有此一问,臣女斗胆也想问娘娘一句话。”皇后望着她:“你问。”“娘娘可愿做臣女的贵人?”说这话时,年轻的姑娘微仰着头,眼底的坚定丝毫未有遮掩。她秀美的脸庞总是给人以脆弱易碎的错觉,只有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能叫人窥探出她坚韧的底色。皇后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那时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只是镇国公的幺女,生性活泼,最爱走南闯北游历四方。兴许正是因为不愿被束缚,得知被指婚给七皇子,她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因缘巧合遇到阮成恩。他们之间,也并非是旁人所想的英雄救美之类的俗套桥段。说是知遇之恩,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更为恰当。大家族的贵女肩上自有要担负的责任,任性归任性,该做的却一样都不能少。可是就此做一个后宅妇人,平淡一生,她却不甘心。那时,她也如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心有凌云志,为此不惜谋划一个通天之局,借阮成恩之手在外经营盐铁商道,而后在京中建立第一所女子学堂。那是比国公府女学要更早的一所学堂。她记得,那时她对阮成恩说的是:“为感念阮兄今日之义举,往后无论我身处何等位置,只要你有难处,必当竭力相助。”阮成恩那会儿还是个少年郎,被她强行绑在一条绳上,看着她的目光无奈又好笑,“好好好,等你做皇后,赏我个宰相当当。”她一口答应:“好!”年少气盛,谁知一语成谶。七皇子当真继承大统,成为如今的崇明帝,而她也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