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的脸红了又白,最终咬咬牙,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是。”“哼。”皇帝冷哼一声,甩甩袖子走了。堂下的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梁敬只消抬抬头看看他们的眼神,便知他们此刻在想什么。杀鸡儆猴,皇帝这是做给百官看的。不出一日,朝野上便都知皇帝心狠手辣,手法果断,连父亲的亲表弟都下得去手。只是他梁敬,何时就成了那鸡了?皇家子弟无情也无义,这是先皇梁徵手把手教过他的。头一下板子落下,“啪——”的一声,梁敬一声未吭。脑子里翻涌过儿时他头一回在宫里见到梁徵的场景,梁徵送他一块宫里的点心,第二日他在自家池塘捉了鱼拽着母妃衣袖嚷嚷着要给他送去,母妃耐心地教了他好几遍,他才明白池塘里养的红色鲤鱼,原来只能看不能吃。“啪——”一声又一下杖责,皮肉怎会不痛呢。但比这更重的伤他都捱过,甘宁一战,他同梁徵并肩作战。他唤他一声“哥”,为了这声哥,他为梁徵挡过箭,那伤口现在还留在他左胸。老皇帝封他为将,军队里的人见到他便喊一声“小将军”,人人都说祈元侯家的独子梁敬虽年少便丧父,但老夫人将他教养的很好,打小便英勇聪明。可梁徵称帝没几天,就温好酒待他前来,三两杯酒下肚,就有了杯酒释兵权的意思。也罢,从前是他梁敬不识抬举,少年意气,不知收敛,挡了别人一统河山的路。但如今他当真闲散起来,怎么还是人人将他看做眼中钉呢。梁徵,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长得不像你,倒是和你一般多疑呢。梁敬闷哼一声,额上已出了细细的冷汗。他再无暇顾及其他,喘了口气,攥紧了拳头。没想到破冬的尸体倒是先他一步被人带了回来。“不过是头畜生,都脏成这样了,还要他做什么。”“嗨,谁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只管做事就是了。”梁拥说要出门去找找破破冬,结果没走几步,就被人强行带回了家。他在府里等啊等,没等来父亲,等来了破冬的尸体。他的鼻子灵敏得很,隔着老远便闻到了血腥味。那味道不似平常那般叫他热血涌动,反倒令他浑身的血都凝滞了一般。他掀开那盖在尸体上的黑布,低下头摸了摸破冬纠缠在一起的皮毛,一下下帮它拢开,唇像失血了一般。世子这个年纪已经懂事了,下人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他脸色霎时变得煞白,眼珠闪烁了许久,比往常更加沉默。他颤颤了嘴唇,看着破冬的尸体念念有词:“是我害了你…是我…”梁敬是被人抬回来的,走路都成问题,甫一回到家便听到下人急慌慌的赶来:“侯爷,您快去看看吧,世子…”梁敬面色凝重,一瘸一拐被人扶着走到瑶台院的时候,梁拥的手指都已经刨出了血。脸上的神色坚定的叫他一愣,他唤了一声:“拥儿。”梁拥停下手看了看他,眼睛里蓄满了雾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他没有哭,反而扯了扯嘴角,学着像大人一样强颜欢笑。“爹爹回来啦。”“我给破冬作窝呢。”————————————二十这孩子怎么这么会叫人难过呢?梁敬心好像也被针扎了一样,有些钝痛,这是多久没有过的感觉了。屁股上的伤口好像刚刚粘合在一起不再淌血,现在又有了着撕裂的痛楚,梁敬也只是皱皱眉。他伸出双臂看着梁拥,轻声道:“拥儿,过来。”这是祈元侯鲜有的温柔时刻,是要算清楚黄历好好记着的。但是他那小儿子此刻愚笨的很,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摇了摇头,“还…还没做好。”梁敬一声不吭,放下手,命人将他扛回了自己住的地方。游廊狭窄,梁拥挣扎的幅度又大,一不小心磕到了头。捂着额头眼巴巴的看着梁敬,说不出的委屈。梁敬冷哼一声,“怎么做事的!世子的金贵身子你们伤的起吗?”梁叔此时也闻声赶来,“侯爷,你的伤还没叫人医治,怎的又下地走路了,身体再好也由不得您这般作践啊!”梁拥盯着梁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恰时大夫来了,梁敬无暇再顾及梁拥,叫人捂着他眼睛按在座位上不让他走动。等到大夫给自己上完了药,他指指梁拥,叫人捉住他的手,让大夫又仔仔细细的给他那双小手上好了药。梁拥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有不甘、有委屈、也有愤怒。他遣退众人,趴在床上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势教导自己的儿子。“想说什么?”“他是个坏人。”梁拥一字一句说的格外认真。这个他,不用细想便知道是谁。若有第三个人听到,传到那人的耳朵里,梁拥小命都不保。“破冬向来乖巧,从未违抗过的我的命令随便伤人,怎会突然无故伤人!”梁敬叫他坐到自己床边,抓住他的手仔细瞧那包扎好的伤口,从前他总是嫌弃这小子马骑不好,箭射不好,如今只是手指刨土刨出了个伤口,他便心疼的不得了,若是以后天有不测风云,梁拥当真出了什么事,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安慰自己。他甚至还抓着那手指朝上面吹了吹,“疼吗?”梁拥有些发愣,耳根有些红,他抽出自己的手指头,低声道:“这痛不足爹爹的万分之一。”梁敬恍然间笑了,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加上趴在床上滑稽的姿势,竟叫梁拥看呆了。“破冬死的时候比我痛多了。”“爹爹头一条狗,叫追沙。有半人高,是在西北的一个小镇里捡到的,喂了它一点干粮就在我屁股后头跟着我,怎么撵都不走,我便留下了它。”“然后呢。”“然后它没多久就死了,你猜怎么着,它为了救我死了。”“它太傻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畜生,我不过喂了它一些干粮,它就要以死报答我。”“拥儿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梁拥摇摇头,梁敬接着说:“被火烧死的。我在营帐外头听到它叫了,第二天被人清理出来,就只剩下了头骨。”梁拥沉默了很久,缓缓伸出手来拥住了他的背。“还记得我将破冬交给你的时候给你说过什么吗?别把它看得太重,不然以后会哭的。你以为我只是说着玩儿的吗?”梁拥咬了咬唇,别过头说:“我没哭。”梁敬把他从自己背上拽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爹爹允许你哭。”“追沙…死的时候你哭了吗?”梁敬摇摇头,“大人就不能哭了,你还小,你可以哭。”又是这套说辞,到底怎样才算是变成大人呢?梁拥握紧了梁敬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可以哭,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哭了。”梁敬有一瞬间的怔忪,那文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的情怀竟然也会出现在他身上。“你可以慢点长大的。”梁敬说。语气悲悯的不像是众人口中的祈元侯。全天下的小孩子都不懂得珍惜儿时那点天真烂漫的时光,都渴望着早些长大。等到真的大了,又眼巴巴揣着那点回忆细细品味。他摸着梁拥头上鼓起的小包,问:“疼吗?”梁拥老实回答:“疼。”“过来,我给你吹一吹。”梁拥往前挪了几步,把头靠过去。温热的气息吹到了他额头,又辗转过他的面颊,吹的他悄悄红了耳朵。“爹爹对我真好。”梁拥小声的说。梁敬看了一眼他的伤处,问:“还疼吗?”“不疼了,我也给爹爹吹一吹。”梁拥作势要掀盖在他臀`部的绸布,被梁敬握住手腕:“不必。”然而为时已晚,绸布已经被掀开,梁拥惊呼一声。饶是梁敬看不到自己臀`部的伤,也大致知道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