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柳五儿对宝钗便更感兴趣了。
柳五儿对这红楼世界的走向,所确知的部分,到前八十回基本就打住了,后来散佚的部分内容,基本上全部靠猜。可是如果薛宝钗女士是亲历了一切再重生的,那她知道的,岂不是要比柳五儿知道的还要多上许多?
所以柳五儿一边走,一边继续大量这位步履沉重,神情凝肃的宝姐姐,心里好奇得直痒痒,极其想从薛宝钗口中打听一下,这个红楼世界的走向究竟是怎样的。
——如果宝钗是重生的,那么她尽心尽力地振兴薛家的产业,就全然说得通了。
但是柳五儿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如果宝钗是重生的,而且明知道将来贾家抄家的命运,宝钗为何不尽力避免与贾府纠缠,而是依旧住进了这大观园里头了呢?
就拿她柳五儿来说吧,她是家生子儿,没有办法,虽然她已经在这大观园里卖力地蹦跶了良久,可是眼下还暂时看不到全家赎身的希望。
然而薛家则不同,薛家是贾府的亲戚,想来就来,想走就可以走的。有人传说薛家这时已经衰败了,在京城没宅子,所以才寄居在亲戚家。可是柳五儿才不信呢,看看薛家请贾母摆蟹宴时候的那般大度,再看月明轩的气派,薛家这时候的状态,最少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是空架子也够撑上好几年的。
总言之,万一这宝钗是重生的,可是她却还是循着红楼故事的脉络,进了这大观园。难道说,这就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柳五儿一想到这儿,便暗自咋舌,难道这叫命?
然而宝钗却已经陪着她走到了蘅芜苑正厅的门口。
“宝兄弟近来,可好?”宝钗神情落寞,仰头看看天。
柳五儿心头突的一跳,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对于有些人来说,命就是命,就想心底里的那个人一样,没的选。那首歌怎么唱来着?命运的转轮不停旋转,让我能一直注视着你……
宝钗这时把她的话又问了一遍。
柳五儿赶紧收了她那些胡思乱想,“回宝姑娘的话,宝二爷这几天都有出门,至晚方回。其余倒是一切都好。”面对这样空泛的问话,柳五儿只得如此苍白地作答。
蘅芜苑离梨香院近些,此时可以听见那些小戏子们在练习,听得见细细的曲声传将过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原来如此——
宝钗不是曹公,她勘不破三春,也抹不掉心底的那个人。所以,即使命运给她机会,让人生从头来过,宝钗却依旧要选择了大观园,选择了金玉良缘,选择了贾宝玉……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有情,所以精明世故如宝钗,也没得选。
不知何时,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天阴沉得厉害,蘅芜苑里满墙满壁的香花碧草,此时尽透出几分阴郁。一阵秋风吹过,柳五儿竟觉得身上阵阵发寒。
宝钗见柳五儿这样,转过身,提高了声音吩咐道:“香菱,香菱……给柳姑娘取一柄伞过来。”
里头有个人应了一声。
接着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手执一柄油纸伞从里间出来,笑着道:“姑娘,来了!”
柳五儿见那小媳妇香菱,头发尽向上笼起,梳着妇人的双髻,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十样锦对襟褙子,里头配着葱绿的中衣,颜色搭配娇艳到了极点,也俗到了极点。
可是,香菱却生得清丽俊俏,用柳五儿的话来说,就是将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都压住了。香菱眉间一点殷红的胭脂痣,点漆似的杏眼骨碌碌地转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柳五儿,抿嘴笑着对宝钗说:“早就听说宝二爷院里人人都标致,今日总算叫我见到一个,真是像画儿里走出来的。”
说着香菱将手中的油纸伞往柳五儿手中一塞,柳五儿却有些心不在焉,险些将那伞失落在地上。
眼下香菱在侧,她是没办法向宝钗开口了,于是柳五儿躬身向宝钗微行了一礼,说:“天气凉,夜也长了。宝姑娘好生安置吧。”
宝钗却似乎打起了精神,双眉一挺,尽将那些闲愁抛诸脑后。她点头与柳五儿作别,接着转身回去。柳五儿远远地听见她与香菱说:“去将京城里十三间铺子的账簿都取来,咱们今天晚上一起,好生看一遍……”
柳五儿撑着香菱给的油纸伞出了蘅芜苑门,一路走,一路想。
其实深心里,柳五儿觉得薛宝钗是个有能力的人,甚至比凤姐要更靠谱。若是当年秦可卿死的时候托梦,没托给凤姐,而是托给了薛宝钗,没准贾府到最后就不会一败涂地那么凄惨。
只可惜,秦可卿死的时候,薛宝钗还不是贾家的人。
如今看薛宝钗的所作所为,很明显还是在独善其身,保薛家。
不过经过柳五儿一番分析下来,薛宝钗这样的策略,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毕竟薛家只是商户,牵扯到政治斗争之中的几率要略小些,若是贾府事败,薛家有力施以援手,倒也是个不错的后路。人生在世,第一大难,在于财帛不称手。家底攒厚实一点,至少能保证大家衣食无忧。
当然了,薛家自己问题也很多,比如说吧,柳五儿上回遇见的薛蟠薛大少,依旧是个不靠谱的,这不靠谱的日后也不晓得还是要娶那“搅家精”夏金桂。当然了,薛蟠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喝酒的时候照样抡酒碗子砸死人,那宝钗若是给薛家挣再大的家业,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其实柳五儿忘记了一点——这会儿香菱已经在薛家了,这就证明大傻子薛蟠早就已经将那冯渊打死了,虽说贾雨村已经将那葫芦案给断了,薛家却留了个永远都洗不清的污点,和专供仇家打击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