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晨光代替了月色,风开始有些暖意。清晨的那亚,除了零零星星刚散场的浪子,几乎没有行人。
接应的车停在公寓楼下,车上下来两个人,把叶奕幽和付游扛下来的尸体装进黑色尸袋,扔进后备箱。染血的床单被随手丢在垃圾堆里。随后车子启动,扬长而去。
驾驶座的人车技十分生猛,按着喇叭在车流中穿梭,后座上,付游如风中野草般左右摇晃,不时和身旁的叶奕幽狠狠撞在一起。叶奕幽看起来习以为常,翘着二郎腿,边绕玩着头发,边和前座的人聊天。副驾上的年轻男子不时回头,向付游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付游被看得心里发毛,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
高楼商厦被不断抛向身后。付游注意到,窗外的世界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路上擦身而过的一样是琳琅满目的豪车,越往前开,司机似乎就越暴躁,不时还有车被催急了,在路边猛地停下,下来几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挥着棍棒向另一辆车走去。车道两旁的大楼投射的巨幕广告上再难以看到奢侈品,取而代之的是衣着暴露的男女的魅惑海报。街边的角落站着鬼鬼祟祟的人,不时拉起衣角向走向他的人展示怀里的东西。
一个欲望更加赤裸的世界,仿佛褪去了那亚最后一点文明的外衣。
叶奕幽看付游出神地望着窗外,笑了笑:“欢迎来到下城区。”
车终于停下,付游摇摇晃晃地关上车门,仰头看着眼前的建筑。一个成人的游乐场,大门处,做成筹码形状的灯球闪烁着迷幻的灯光,音响大声播放着激情的音乐。还没进入大门,门内刺耳的喧嚣就传入付游耳中。叶奕幽挽住付游,拉着他向门口走去。门口西装笔挺的高大保镖向叶奕幽点头问好,为他们推开大门。
一股强劲的冷气袭向全身。穹顶上绘着眼花缭乱的欧洲神话,中央垂下一盏繁缀的水晶灯,耀眼夺目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墙角四周排列着老虎机,数不清的赌桌,每桌都坐满了赌客,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紧皱眉头。不时有声嘶力竭的欢呼从各处响起。衣着性感的女郎端着酒盘,穿梭在各桌之间。
叶奕幽轻车熟路,走到最里面的一张赌桌。一个男人歪斜在那,一条腿翘在椅子扶手上,叼着烟心不在焉地拨弄手里的牌。他稍长一点的头发在脑后扎着一个小辫,扎不住的碎发随意翘起。一双利落的剑眉,左边却被一道醒目的疤横断,眉下是一双懒散倦怠的狭长凤眼。耳骨上穿着几个金环,脖子的青筋上,缠绕着一条触目惊心的青蛇纹身。
看到叶奕幽走来,他扬了扬眉毛,稍稍坐起,把手中的牌甩在牌桌上。同桌的几人心领神会,起身离开。
叶奕幽一屁股坐下,示意付游坐在身边那张椅子上。那男人抱臂,透过烟雾,眯着眼打量付游。
“想必这就是杀老肥的那位了。叫什么名字?”男人嘴巴动了动。
“付游。”
叶奕幽转向付游,大拇指朝男人的方向点一点:“这就是咱沈老大,沈珀。老肥就是靠他的青蛇帮,才混出点名堂。”付游向沈珀点点头致意。
沈珀看向叶奕幽,打趣道:“还老大,你心里哪有半点拿我当老大?明明昨晚事就办完了,非得今天才来啊?”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审视,最终落在叶奕幽脖子和锁骨深深浅浅的痕迹上。
饶有兴味的神色爬上沈珀的脸,他坏笑道:“难怪耽搁了,原来是还办了别的事啊。我说阿奕你怎么非要留他性命,敢情是看人家有些姿色,就想留着吃干抹净了。”
叶奕幽不知羞耻为何物般揽住付游,笑得前仰后合:“你也不是不知道,无论床上床下,我看人都很准。付游虽然杀人不行,但我能看出来他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留着能派上用场。”
沈珀头靠在椅背,眼底睨着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男人,散漫的神情下不知藏着什么心思。
“可别忘了,他还在替那个死老头做事。杀了你,他可以挣一大笔钱,你觉得他不会铤而走险吗?为无情之人做走狗的,有几个好东西。”本来轻松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一提老沈你就急眼。老头作风我了解,这种脏活,他从来不找身边人做,不然他能派新人……”
“我不是谁的走狗。”叶奕幽话音未落,却被付游突如其来的话打断,话语简短,却沉静坚定,“不论是为谁,做什么事,只要给够钱,我都干。”
“你意思说,只要我给你的钱够多,你连老沈也敢杀?”沈珀哈哈大笑,态度稍微缓和,“放心,我从不让人送没意义的人头。不就是钱么,我给,只要你告诉那老头,他新招的‘金牌杀手’,现在替我沈珀做事。我就是要气死他。”他像个爱恶作剧的孩子般摇头晃脑,叶奕幽斜了他一眼。
赌场设在江边,平静的江面上停靠着几艘游艇。中午时分,游艇还未开始营业,在微风中死气沉沉。从赌场出来,叶奕幽和付游两人肩并肩,漫无目的地沿江走着。
“一直想问你,”叶奕幽缓缓开口,“明明不会杀人,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好运不是每次都有的,只怕有命挣钱没命花。”
“不管能不能挣到钱,反正命总是会没有的。”付游自嘲般笑了一下,“在老家待一辈子挣的钱,可能还不如在这一天挣的多。我妈刚生下我不久就因为遗传病死了,我小姨照顾我到十五岁,也死于一样的病。他们一辈子在昭溪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就死了。我不怕死,只怕死前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滋味。”
叶奕幽眼睛微眯,不知是因为正午的阳光,还是因为付游语气里的忧郁。“人生的滋味?在那亚,恐怕就是腐烂的味道。只有蛆虫才会甘之如饴,剩下其他离不开的人,只能等待被蚕食殆尽。”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顿了顿,换上一张笑脸:“不说这个了,咱们来八卦八卦。你难道不觉得沈珀眼熟?”
付游回想起刚才那个一脸痞气的男人,这么一想,确实感觉这人眉眼之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是沈介青的大儿子,以前是骄纵的上城区公子哥。和老沈决裂后,他就跑到下城区自立门户,和几个朋友一起创办了青蛇帮。老沈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三教九流,看他这样,头发都气白一半,再也不提自己有个大儿子。沈珀每次一提到老沈,也跟被踩了尾巴一样。”
付游这才恍然大悟,却实在难把沈珀与富公子联想到一起。
纹上那生人勿近的蛇纹身前,沈珀的颈上,是否也和老沈一样,晃荡着象征富贵的饰品?
“没用的东西!”
一只精致的紫砂杯随着一声怒喝,在地板上粉身碎骨。习惯了悠然静谧的游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乱窜。
茶桌边,沈介青抓着串珠的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一旁立着的侍者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开口:“沈老板,不必为一个倒戈的无名小卒动气。大不了再派别人干就是了。”
“叫他去杀叶奕幽,杀不了就罢了,还投靠沈珀!几个狗东西,狼狈为奸,日后又不知要多出多少事端!”老沈的表情在极度愤怒中扭曲,揉碎了往日的儒雅温和。侍者恐再火上浇油,悄悄退出了茶室。
老沈啖了一口清茶,拨了一会串珠,脸上拧起的皱纹才稍稍放松。背叛,他在上城区叱诧风云几十载,背叛实在是太稀松平常的事。他心中自我宽慰,付游和那些过去背叛自己的人一样,不过是个浅俗的野孩子。才能在那亚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有地位才是至高无上的。这么多年,他早已认定,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一个人纵使天赋异禀,腰缠万贯,如果身为下贱,那便一生低贱,这叫做命数。一个有本事的小卒也终究是小卒,眼界有限,终难成大事,反而会自以为有点能力就不安分。事实证明,他手下原先这样的人,不都跑了吗?付游去投靠自甘堕落的沈珀,就是自寻死路,这就是他的命。
手边的手机突然响了。看见来电人的名字,老沈脸上的阴翳终于一扫而空。他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爸爸。”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润平和,“您在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