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印象中既不灵巧也不秀美的阿福,现在却有了一股说不出来画不出来的样子,好看,让人觉得……既好看,却又不能随意去亲近。还有,别的不说,就是这洗脸用的盆,两旁铸花,黄澄澄明晃晃,自己也从来没见过。阿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不如阿福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当她知道阿福定了个好婆家而自己没有的时候,埋怨过爹。但这种事埋怨也没有用。后来这门亲事还是落到自己身上了。可是一转眼,阿福已经成了这王府里的贵人了。阿喜看着镜子里面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她觉得有无数只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的戳刺,火灼似的疼。她一个妾生的,她凭什么?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不如自己,又没有嫁妆,连她自己亲娘都不喜她!嫡庶嫡庶,她是嫡阿福是庶,她天生就该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亲娘后来病了心慈心软把阿福娘的卖身契烧掉,而是把这娘俩一起卖了的话……阿福把头上的金簪首饰摘下来收起。她进来这一会儿,起码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说贵人就会戴很多的金银珠宝在头上的,也不是越贵气就要戴的越多。阿福一样不戴也照样坐在那里,自己偏偏得向她屈膝行礼。刘家人处处觉得自己不如阿喜!她一个妾生女,摆不上台面,却惯会装老实耍聪明!这王府里的人,当然都是她的人,自然帮着她要踩压自己!阿喜觉得自己这辈子如果有一个仇人,那不是刘家的公婆和大姑姐,而是阿福!她和她的娘,两个人都不存在这世上就好了!阿福娘抢了自己的爹去,阿福有样学样装着大方懂事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阿福的娘由婢为妾,阿福也和她娘一式一样的,由婢子再做人的妾!阿喜把头抬的高高的。她有什么可傲的?还拿着架子让自己给她行礼?一旁海兰看她对着镜子发怔,轻声说:“朱姑娘?可是有什么……”“没事,我好了。”这位洗去了粉妆的朱家姑娘,让海兰心中不喜。阿福就算是五品的淑人,平时对她们犹为客气,不当人处,随口一声烦劳姐姐,又或是,这事我不明白,还请姐姐指点相助,对她们从不拿大,不卑不亢,让人觉得可亲可近。但这位朱家姑娘,秀丽窈窕倒有过之,但是眼神闪烁,眉宇间有一股……戾气。没错,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似乎是求不得,怨憎恨……海兰跟随杨夫人许久,论心灵手巧不如海芳,对于看人辨事比海芳却要明白。杨夫人知道她不打算嫁人,倒是悉心栽培她。海兰想起当年的佳蓉佳蓉,还有前些时日的杏儿,陈慧珍,她们都有心有所求,而且求不得。杨夫人把佳蓉明升实降的踢出太平殿之后,曾经跟海兰说过,人不能贪,佳蓉针纫女红心计都好,但是就是心计太好了。后来朱淑人和瑞云在厨房遇到下药的人,从而扯出姜杏儿和陈慧珍来。杨夫人命人杖责姜杏儿之前,问她怎么知道煎的药中哪味要紧,从而把那味药藏起的时候,姜杏儿说,是去膳坊找泥炉药罐的时候,佳蓉正好见了,和她说起话来,问是给谁熬药,生的什么病,又看了药材之后告诉她的。海兰摇摇头。就象夫人说的:有些事,可去不会去做,但却不可以不懂。在这个宫里,不是你与人为善就行了,你什么也不做,可是挡了别人的路,就别想独善其身。佳蓉离开太平殿当然不是阿福害的,但是她的位置被阿福顶去了,那么她就把一大半仇恨记在了阿福的身上,或许就当是她害了自己的仇人,逮着个机会,就要暗示挑唆,恨不得陷人于死地。海兰觉得,这位朱家的二姑娘,就有些象佳蓉陈慧珍她们一样的人物——只是那种感觉,让海芳觉得象。她们脸上笑的时候,眼睛不笑。更何况这位阿喜姑娘连脸上都不笑,论段数比佳蓉陈慧珍她们是要差多了。阿喜随海兰出去之后,阿福轻声问朱氏:“娘……一向可好?在乡下住的惯吗?”朱氏点个头:“都挺好的,乡里静。昨天一夜你哥……都没有回去,我们心中挂念,所以天没亮就赶着过来。”“他昨天用饭留下来住了一宿,只是天时晚了没法送信到城外去。”阿福一琢磨,要从城外赶着过来,那肯定半夜就得起来了,保不齐这娘俩担心朱平贵,一夜都没睡。阿喜那个妆八成也是摸黑凑着灯画的,怪不得白天看起来这么怪异。杨夫人说:“朱夫人还没用朝食吧?淑人也还饿着。”顿了一下,对阿福说:“淑人还是去服侍殿下,朱夫人和朱姑娘这里有我陪着,等用完朝食,淑人不妨陪朱夫人到花园儿里逛逛。”阿福看着朱氏,她心里想亲近她,可是她不知道怎么亲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话。她们虽然是亲母女,可是似乎从来没有亲热的交过心说过话……屋外脚步声响,阿喜与海兰回来了。阿福抬起头,阿喜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她身上。阿福怔了一下。一瞬间,洗尽铅华的阿喜让她觉得,曾经的那个妹妹又回来了。可是阿喜那冷漠的,世故的神情,却比刚才还叫人觉得陌生。在刘家的那段生活,完全磨掉了阿喜性子中柔软的,或者说是天真可爱的那部分,现在站在阿福面前的,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但是她随即低下头去,看起来很恭顺的坐在了朱氏的身旁,惊鸿一瞥的怨憎的目光,似乎完全是阿福的错觉。母妹(三)阿福进门时,李固和李信两个一大一小头凑在一起坐在一张椅中,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到脚步声,李固抬起头,微微一笑:“回来了?”阿福点点头,李信两只胖手已经伸了出来:“嫂子,抱——”阿福把他接过来,饭桌已经摆好,张氏过来想把李信接过去,这小子居然把头一转,压根儿理都不理。“淑人,你看这……”“没关系,我喂他好了。”桌子不大,桌子底下,阿福和李固两个人的膝盖都挨在了一起。“我还以为,你会陪你母亲妹妹一起用饭。”“没有……我还没进门,杨夫人就到了。话没说两句,就打发我回来了。”阿福低声说:“不过娘看起来还好,阿喜也没什么不好,既然见到,我也就放心了。”熬的喷香的南瓜小米粥,南瓜都熬化了,舀起一勺来黏黏香香的,入口即化,李信吃蛋羹,李固喝粥,阿福喂完了李信自己方才舀粥喝,掰了半块脆脆的香米煎饼就粥,填饱肚子。她有心事,粥熬的火候如何,煎饼是不是酥脆适口,她却一点也没有品尝出来。另一边,杨夫人命人摆上饭,款待朱氏和阿喜。碗盏碟箸都精致非凡,比阿福李固他们那桌还显的有富贵气象。朱氏与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排场,进食时颇为拘谨。再加上杨夫人陪客,一举一动都异常端庄高雅,朱氏越是紧张,偏偏勺子碰着碗沿发出清晰的声响。杨夫人还没什么反应,阿喜先投过来一瞥,看的朱氏越发心慌。其实,虽然朱平贵一夜没回去,朱氏并没有怎么挂心。昨天朱平贵和那个刘内官一起离家时也说了,若是天晚赶不回来,就在城里住一晚。但是阿喜却从他们走了就坐立不安,一直说本该同朱平贵一块儿去才对……朱氏有些出神。阿喜她,怎么不象别人说的,吃一堑长一智呢?受了教训,也没有变的稳重柔顺些,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提起刘家人来不是阴沉沉的咒骂一通就是摔摔打打,几次下来朱氏也不敢再提。这种情形,从那个姓刘的内官第一次登门时,就变的越发严重了。那刘内官说阿福成了皇子房里人,还拿出了礼物。朱氏心里一面惶惶然,一面又有些欣喜。不知道这个做皇子房里人到底是福是祸,阿福能不能讨得皇子欢心呢?不过,能跟了皇子,那可就不是伺候人的宫女了,而是被人伺候的人了,朱氏总算可以放下一半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