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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第1页)

阿酒静静看着天:“廑唒化道为天帝;天帝是有序的化身,自然容不得我。可我应劫应运,顺应天道。于是天道有形无形,借天帝种种点醒我。”阿酒轻笑:“多谢天道。”“你可愿化道?”那声音问。“安排好了给我的活儿,我躲也没意思。”阿酒说着,展颜一笑,道,“不能化道,只因心愿未了。”言语中,阿酒身上缓缓延伸出两条红线,蜿蜒着延伸到天尽头。空中又是一声叹息,天帝的声音响起:“自去吧。”阿酒合上了双眼,喉结滑动:“多谢天道。”—————两条红线,一条沉入弱水,一条攀上凛岳。阿酒几乎化道,境界修为早不在度化之内,前世镜中目一瞬,身已在三千弱水。他缓缓下沉,周身明灭的化道霞光裹挟着气泡,如星河流淌的弱水中的另一颗星星。弱水极清,阿酒看着那个黑点逐渐变成人影,又从人影变成陈刀——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底。那是神仙界的地、灵虚界的天,此时晴空万里,陈刀就像是睡在蓝天与云朵之上。阿酒没用一丝法力,安静地向他沉去。陈刀远没有芜苻生的好。芜苻清冷出尘,犹如严寒冬日里大好的阳光,耀眼,又没有温暖,肌理筋骨都是玉或冰;陈刀只仗着身型气度,算不难看而已。陈刀与芜苻不同,但他们都是美的。陈刀美在有质感,而芜苻美在想触碰。芜苻养尊处优,指腹都绵软的透着润意,你握住了他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想顺着摸上去,摸他的手腕,摸他的胳膊、肩膀、胸膛;而陈刀全没有这种细腻的触感,他身上大小伤痕遍布,粗糙、板硬,可你拥抱他时就仿佛拥抱住所有他经历过的风沙霜雪。阿酒试图想明白自己与他这一条红线系的是什么,而弱水三千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不足看,阿酒缓缓沉到了水底,伸手抱住了他,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倒是有股困乏涌上了心头,阿酒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脸埋到陈刀的颈侧,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怀抱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上了他的后颈。陈刀垂着眼睛看他,低声问:“怎么跑到这里撒娇来了?”陈刀说阿酒撒娇,阿酒索性真撒起娇来。他在陈刀颈窝里蹭了蹭鼻子:“天帝欺负我。”“他怎么欺负你了?”陈刀仍旧低声问着。阿酒闷声说:“他把我扔到人间界去受苦,我叫人摔死过,还被逼着上过吊。”“啊……”陈刀摩挲着他的后颈,“他的确过分。等我出去了,就帮你揍他,你说怎么样?”“揍他。”阿酒瘪着嘴偷偷笑了,“要让他拉着我的手给我道歉。”“行,到时候你说让他怎么道歉就怎么道歉。”陈刀像拉拢一只刚走进新家的猫一样安抚着他。阿酒嗯了一声,又说:“你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怎么还是热的?”陈刀笑了,胸膛起伏,震着阿酒:“人间的诗人怎么说来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阿酒有千万句想同他说明,可这千万句话在他胸中纠缠一团,待要开口时一句都吐不出来。他不说话,陈刀也不说,只一下下抚摸他的后颈和后背。半晌,阿酒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陈刀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就是你吗?”阿酒道:“你没和我说过。”陈刀又笑了:“我的意中人什么都知道。”阿酒又蹭了蹭他:“你这么有把握?”陈刀耐心得很:“说来我也是没什么把握的,我的意中人轻飘飘地飞在云彩里,除非他落下来砸到我身上,不然我也抱不到。”“我刚刚是沉下来的。”阿酒解释道。陈刀说:“可是你好看。”阿酒便问:“我好看与我是飘是沉有何关系?”陈刀再一次笑出了声:“没什么关系,我的意中人怎么都好看。”阿酒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断得净。阿酒扪心自问,他对陈刀其实谈不上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铺子里摆了一地的桌子,你知道这些桌子各有各的样式刻纹,但你只想尽快回到家去,懒得挑拣,便点了手边的那个。买回家去便是自己的东西,你渐渐发现这桌子不够宽敞,漆面也裂了一块。但对你而言,这些谈不上不堪忍受,于是你仍愿意将就,这么凑合着,就用了几十年。你未尝不知道世上有更大的、漆面完好的桌子,当初选中这一个也不是因为它多合眼缘。机缘就是这般巧妙,可能往日路过你绝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偏偏最后还是它陪你用过这些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渐渐的,这桌子于你也不好割舍了。阿酒难以开口,此时此景太好,他不忍心戳破陈刀难得的惬意。他不想让谁伤心,为自己的退场而自责,又因未满足陈刀的向往而愧疚。天道就在人的头上,假若过路人一生穿梭田间乡里,桌子陪他度过平淡岁月也无不可;但若过路人迫于生计只身远走谋生,基本再无归来之日,他便不能背着这个桌子上路。不只是桌子,夜夜载他入梦的床、盛他亮光的灯、锅碗瓢盆、架子案子,都不能带走。舍不得是必然的,过路人连院子里爬满花蔓的竹篱笆都想一并装走,但谁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不能。“陈刀,”阿酒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其实不爱你。”陈刀抚摸着他后背的手不再动了。“我知道。”陈刀沉默片刻,又说,“我不配你的。”这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阿酒想反驳他,想和他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必要。若说清楚是他应运应劫而生,身化自在与自省,化道断人我诸法诸业,从此天地有自在自省而无阿酒,陈刀哪里肯听。如今阿酒看得明白,陈刀牵系的是什么。神佛圣人的时代将要迈过,此后,是人的时代。而陈刀,最堪为人。即便天道有常,他也要争一争。“我要走了。”阿酒说着,仍没有松开环着陈刀脊背的手,脸也仍埋在他的颈窝,不肯露出来,时间久了,肌肤间全然感觉不到弱水的凉意。陈刀沉默半晌,最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嗯了一声,手便放下去,扶着阿酒的腰,似要把他推开。“我浮不上去。”离别之时,阿酒声音软糯地撒娇。听陈刀的声音,他似乎笑了笑。他说:“那我送你。”而后他使出平生所学最柔和的力道,把阿酒推了出去。阿酒被他推着上浮,眼看着陈刀变成一个人影,又变成一个黑点。冲破水面时,万年不起波澜的弱水河荡起涟漪,阿酒带出了水中细密的星光,另有星光在河里炸起——陈刀养了这么多年的玲珑骨、神仙筋、并蓄积的气力,都在这一推中打散了。阿酒眼中,那条除他以外谁都看不见的红线紧绷到极致,也终于断了。崩断的红线穿行过漂浮在蓝天白云上的星河,红线两端分明看不清彼此仍遥遥对望的两人,入画极美。红线断了一根,阿酒的心与血就少了一半。化道的修者再称不得人,身上没有血、没有心,为一切动情,为一切不动情。阿酒折返,与陈刀在弱水河底静静相拥时心底的绵软再无迹可寻,自此以后,陈刀于他,只是一个有几分特殊世人。就像某地某人特殊倔强、某地某人特殊痴情一样。第二条红线指向凛岳。阿酒仍旧不用术法,踩着蜿蜒的红线,一步一步攀登。凛岳高耸入云,以人力攀登,仿佛蚂蚁妄图站到双华阁的尖顶。阿酒一刻不停地走,走一步,红线就短一步。一路无人,穿过云雾,阿酒衣衫褴褛,站在敬陵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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