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虚青再清楚不过,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探查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油纸伞,虚青心知,能找到惠岸,大约是纯如的缘故。纯如的事情不好在外人面前谈,三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谌瑜领着三人到了前厅,厅中已经置办好了饭菜,家仆恭候在一旁。谌瑜引着三人入座,口中客套道:“没有什么准备,粗茶淡饭叫三位见笑了。”虚青粗粗看了一眼,四喜丸子,红烧猪蹄,松鼠鳜鱼……这也叫粗茶淡饭的话,这位谌二公子是真的没见过人间疾苦。
宴席上主人先动筷子是规矩,这一点虚青还是懂的。只是在他眼巴巴地等着谌瑜拿起筷子下箸的时候,谌瑜的动作却停住了,目光看向文霁风和他,而后,召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训斥:“没看到有两位道长在么,怎么全是荤菜?”
虚青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们师兄弟二人并不戒荤,这般菜色也没什么大碍。”谌瑜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文霁风,虚青其实还是其次,他只是不想怠慢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免得到时候捉妖驱鬼出什么岔子。见文霁风朝他点了点头,谌瑜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着终于可以吃东西祭自己的五脏庙,虚青先是给师弟夹了一个丸子,筷子还没伸到鳜鱼盘子里,便听到外边有急冲冲的脚步声传来。通常在这种时候传来的声响,不论带来的事情是好是坏,总会叫虚青他们吃不好午饭。
一个中年男子进门,扫视了一圈,候在两边的仆从们都躬身行礼:“老爷。”看着谌瑜站起身,虚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同站起来。
“父亲。”谌瑜恭敬叫道。谌郡守面上神色严峻,仿佛没有听到谌瑜的声音,上前了两步,伸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了谌瑜的脸上。
他的动作太快也太突然,叫周围的人措手不及。
“孽障!闹腾了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还打算败坏我们谌家名声到什么时候!”谌郡守怒斥。虚青惊讶之后便察觉到,这位谌郡守对谌瑜的所作所为,已然积怒甚深。既然凌安城的百姓都已经对谌瑜的做派安之若素,那么谌郡守对谌瑜的训诫应当也不是第一回了。
谌郡守的脸色隐隐发青,方才怒然下手也没有注意轻重,谌瑜的俊脸上印着一个鲜红手印,很快便肿胀起来。谌瑜擦去唇角的一丝血痕,面上的恭敬没有半点变化,语调中不乏诚恳道:“父亲,今天我请了一位大夫和两位道长替兄长看病。”
谌郡守怒极反笑:“我看得见!”
谌瑜继续道:“柯大夫说,哥哥的病还需仔细调养,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至于二位道长,他们会留下来替谌府驱妖捉鬼。”谌瑜开口伊始,谌郡守还只是冷笑的模样,听到虚青二人要捉妖驱鬼时,怒气便全然压不住了,扬手又想打谌瑜。这谌二公子不知是怎么回事,眼见着谌郡守的手又要落在他脸上,却丝毫不躲避。
虚青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抽出背后的断红尘一扬,银白软丝便缠住了谌郡守的手臂,拂尘明明是一挣即断的模样,可是谌郡守使劲挣了挣,却怎么也够不到谌瑜身上。见谌郡守对自己怒目而视,虚青浅笑着一抖手,将拂尘收了回来:“无上天尊,谌公子也是一番孝悌之心,大人何必如此动怒。”
虚青拦住了谌郡守,便不得不担起原本要施加在谌瑜身上的怒气:“我的府中有没有妖魔鬼怪,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江湖骗子来置喙。你们不过是看着小儿疯魔,想来占点便宜罢了。管家,给他们点银子,打发他们走!”
“父亲!”谌瑜想阻拦,谌郡守却并不理会他。管家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了一包银子,递交给虚青。只是虚青并没有接过来,文霁风更是丝毫不动,仿佛没看到似的。
虚青面含浅笑,一甩拂尘到臂弯:“难道令公子的状况,大人便丝毫都不担心吗?”谌郡守面上的表情一凝,看着虚青的眼色带上了几分深意。虚青的笑容带着几分故弄玄虚。谌瑜以为虚青所说的公子指的是他大哥,一脸期盼地看着谌郡守。而厅中的其他人却都晓得,虚青所指,是谌瑜身上的异状。
谌郡守道:“犬子的病,本官自然会找大夫诊治,不劳道长操心。”
虚青道:“若是靠大夫便能医治得好,谌大人今日见到的,恐怕就不会是这么一副光景了。”谌郡守的神色僵了僵,他不是没找过名医为谌瑜看病,只是没有一个大夫能诊治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说谌瑜患的是心病。虽然如此,谌郡守胸口却梗着一口气,不愿朝虚青低头。
虚青正琢磨着如何让谌郡守松口,突然便觉得周身的气味有些变化。他同师弟对视一眼,文霁风朝他点点头,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身边原本清淡的花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仆从们俱是行礼唤她“夫人”,应当就是这谌府的郡守夫人。说是中年,这位妇人的面容却娇艳端庄,笑容温婉,这突然浓起来的味道,应当便是她身上传过来的。
夫人先是看了谌瑜一眼,见到他脸上的伤,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同谌郡守说话的时候,带着几丝埋怨:“即便瑜儿有什么错,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夫君只需训斥教导便是,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谌郡守扬眉怒道:“这还成了我的不是?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一直这么惯着,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半点长进都没有!哪里及得上玖儿半分!”
谌夫人听到他提到玖儿这个名字,脸色登时难看了几分:“若不是夫君一直念叨着要瑜儿同他大哥亲厚友爱,瑜儿如今又怎么可能因为担心他大哥,变作如今这副模样!”
“你!”谌郡守怒瞪着她,手臂动了动,袖口只上移了一寸便又放了回去。他转身对谌瑜道:“既然之前罚你闭门思过,你却还是不肯悔悟,你现在便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虚青等人自是不知,谌瑜之前惹怒了谌郡守,被他关着闭门思过了十日才放出来。谁想谌郡守今日才将谌瑜放出,他便故态复萌,也难怪谌郡守如此恼怒。
谌瑜没有半句争辩,默默朝父亲拱了拱手便往厅外去了。只留下虚青三人站在原地,不免有些尴尬拘束。
谌夫人见谌郡守如此做法,显然也是动了怒,言辞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夫君,你若是不待见瑜儿,我自可以带他回京城去。只是无论如何,瑜儿都是你的亲生骨肉。这么些年,你一直偏心谌玖,我也没有多说过什么话。如今我只求你能多看一眼瑜儿,别等他也没了性命,才想起他的好来!”说完,谌夫人便甩袖而去。虚青暗忖,果然得罪什么人,都不能得罪女人。谌郡守被她气得脖子都红了,却拿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虚青暗暗窥视着谌郡守的脸色,想着等他气消一些就开口告辞。若是不能留下来,他和师弟夜里潜进来也是一样的,也不过就是麻烦一些,但是总比掺和进别人的家务事要容易些许。
出人意料的是,谌郡守站在那儿兀自生了一会闷气便转而对虚青道:“道长所言,能医治好小儿的病症,不知是真是假?”
虚青笑道:“至多三日,贫道必能找出贵府暗藏的玄机。”
谌郡守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心中正度量着虚青所说有几分可信。虚青挺直了脊背,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谌郡守才道:“既然如此,便给道长三日的时间,望道长别让本官失望。”说完,谌郡守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户人家的管家自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见谌郡守松了口,收回了银子,即刻派人去给虚青三人准备房舍。
倒人胃口的人都走了,虚青怡然自得地坐下来夹菜吃。文霁风看他一眼,也跟着坐下。只剩柯萌一个还傻乎乎地站着,不知所措的模样。
虚青招呼道:“柯大夫不饿?”
柯萌反问:“你们要留下来?”
虚青笑道:“诚如所见,谌郡守请求得如此诚恳,盛情难却。”见柯萌纹丝不动的模样,虚青想到了一件事,随口问道,“听闻大夫需要辨别草药,嗅觉多半灵敏非常,不知道柯大夫可闻出这谌府中一直驱散不去的味道,是什么?”
柯萌抿了抿唇,看着虚青的眼色带着疑虑,却还是回答道:“不过是一种大户人家常用的熏香,花香近似牡丹香气,多为妇人所用。”
虚青点头,玄冲观虽然香火鼎盛,他见过的贵族妇人却不多,对这熏香亦是不甚了解。只觉得这谌夫人身上的味道也太浓了些,世族贵女却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