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瑜以为,父亲口中的“出事”只是生病,却没想到,奶奶在夜里就已经过世了。
她到底没能见到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小儿子和小孙女最后一面。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总算从A市飞到了川州。早有人替他们父女安排了一辆越野车,冯阔之没要司机,自己驾车带着冯瑜进山。
一路的颠簸加上沉默压抑的氛围,冯瑜没多久便觉得有些反胃。她从小就有晕车的毛病,一遇上山路就容易发作。可她理解父亲的心情,实际上,奶奶的过世给她带来的打击丝毫不亚于父亲。
她人生至今为止最快乐的时光,全都被封存在那个小小的、贫苦的兴岭村。
冯瑜的父亲冯阔之,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也没人超越他当年的辉煌。
高考时,他考上了全国第一的Q大。
九十年代,沟通闭塞的大山沟沟里仅靠口耳相传,周围十几个村子连带着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家家户户都知道老冯家不得了,文曲星下凡,出了个大才子。
冯老太太膝下两子,老伴去得早,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儿子上。她虽然是个村妇,却对“读书之事”顶礼膜拜,因此早早就下定决心,拼了老命也要供孩子上学。可惜老大不是读书的料,上完初中便主动退下来到县城打工。唯独小儿子,自小聪慧过人,读书跟玩似的,轻轻松松便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冯老太太坚信,这个儿子是上天赐的,命里就该走这条光宗耀祖的路子,冯阔之果然也没让她失望。
再后来,冯阔之大学毕业,孤身去了繁华的大城市。即便出身低微,却硬生生打拼出一番事业,娶妻成家。
他的妻子,也就是冯瑜的母亲苏嫣然,是位姿容姣好、家室清贵的富家小姐,硕士毕业后在外交部任职,继续读博。当年结婚时,冯阔之带着妻子回了趟兴岭,引得十里八乡都来凑热闹。村里的汉子不论老幼,实在没见过那样天仙似的姑娘。远远看去,皮肤白得能晃眼,再加上通身的贵气,简直和画上的神仙妃子没两样。
可惜,才子佳人的故事只该在穷酸文人的话本里,现实中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事。
冯阔之后来再没回过老家,他已经不是那个狭小世界里的人了,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掌控。
他想把母亲和哥哥接到身边,两人都不愿。冯老太太是再淳朴不过的庄稼人,过惯了苦日子,死也不愿离开生养她的大山;而冯阔之的哥哥冯守之,虽然知道弟弟有了金钱和名望,却不愿给他添任何麻烦。
于是,兄弟两个商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用这种方式共同赡养母亲。
冯守之有两女一子,可偏偏冯老太太最牵挂的是远在天边的小孙女冯瑜。六岁之前,每逢暑暑假,冯瑜都会被父亲送去川州,然后再由大伯从川州接去兴岭村,最后塞到村东头的奶奶家。
冯瑜喜欢兴岭的夏天,在她有限的记忆里,白天,蝉声吵得震天响,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们顶着烈日,一起下河捉鱼,上树掏鸟,满村子疯跑;到了晚上,奶奶会带着她,拎着小马扎,拿着大蒲扇,坐在村口乘凉。大人们聊天八卦,村口看瓜田的大爷便会给孩子们分西瓜吃。
没人管她是不是冯总的千金,也没人管她是不是苏家的小小姐,在这里,她只是村东冯老太太的小孙女。
冯瑜年纪小,吃西瓜吃得满身都是,奶奶带她回家总是走一路骂一路,回家后还得给她洗脏衣服,在床边守着替她赶蚊子,讲故事哄她睡觉。
冯瑜想着想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个人坐在车后座默默垂泪。
奶奶讲的故事总是和她的年纪一样老掉牙,说得最多的便是村西菜场的算命瞎子。
“你要是再不乖乖睡觉,明天就让那瞎子给你带走!”
小小的冯瑜状似被吓住,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反倒很期待亲眼见一见。
她听说,那瞎子是个疯老头,走路佝偻,说话神神叨叨,见人就大嚷“要死!要死!”,因此挨过好几顿揍。可他正常时,算命又十分准确,前提是要给他满意的东西。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抱有敬畏之心,村民并不敢太过欺辱他,冯瑜却觉得他有点可怜。
无儿无女,居无定所,两眼茫茫,他的前半生究竟遭遇了怎样的苦难,根本无人知晓。
六岁的那个夏天,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兴岭过暑假,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算命瞎子”。一面之缘,她记了十年,却没想到十年后的再见,才是真正缘起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