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工厂的事进展顺利,很快双方交割完毕,黄河路的电器行也由项小姐介绍过户他人,一家人开始商量是不是搬去杭州,楚太太不愿意去杭州住,她的理由是:“搬一次家就像失一次火,哪有那么多钱折腾?!”楚舜也算了一笔经济账,到杭州租房子,搬家具,请工人,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销,也踌躇着,便找机会和泊菡商量:“姆妈不想搬到杭州,要留在上海;我想单独带你去杭州,却又开不了口。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总得又顾得着你,又顾得着姆妈才行。”
泊菡一直盼望能和楚舜一起去往杭州,可和楚舜相处久了,已了解他做人力图面面俱到,实在不行宁愿亏待自己,也不愿亏损他人的个性。如今与他做了夫妻,只能同体一心,心里虽然很不愿意和丈夫分开,也只好由着他的主意。楚舜见泊菡尊重自己,顾全大局,心里万分宽慰,待她更是珍惜体贴。临行的那天早上,泊菡因为不舍分离,在楼上一直拽着楚舜的衣衫流泪,那楚舜也是把她吻了又吻,叮嘱了再叮嘱,直到必须离开,才狠了心拉开她的手,转身下楼。出门时又悄悄叮咛吴妈,一定要看顾好泊菡,这才放心离去。
楚舜这次去到杭州,倒是信写得殷勤,三四天就有一封,虽然都是以写给楚太太的名义,对泊菡的关照不过一两句话,三五个字,可每每念到,也足让泊菡开心两天,看到丈夫秀逸潇洒的字迹,就能想起他春山般温暖秀美的容颜,似乎可以挡开偶而浮出的另一双炽热痛苦的俊眼。
楚舜也是常常收到泊菡的回信,她的字迹娇小纤弱,文笔天真烂漫,虽然都是平淡家事,倒也有趣,让他总是读了又读。
转眼残冬将尽,一晃眼,民国三十七年春节就到了。楚舜从年下就回到上海,除了推不掉的应酬外,几乎都留在家里陪伴母亲和妻子。
这一天,楚舜收到楚尧的信,坐在书房里念给大家听:“母亲大人台鉴:自违慈训,倏忽数月。不孝男尧在青岛恭祝母亲大人新春大吉,福寿金安。祝舜弟夫妇家庭和顺,万事如意。今尧随美军海军舰队驻青岛已半年有余,除指导华东战局,培训学员,奔走各地外,闲暇时间颇多。四处各有游历……,尧或下月调至上海办事处工作,一家团聚,指日可待……随信附上各地风景照片数张……”
楚舜将照片递给楚太太,楚太太带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又抬起头问楚舜道:“楚舜,帮姆妈看看,和你哥哥一起拍照片的小姐,可是上回看过照片的那个?!”楚舜认真看了看,也不确定,就把照片递给泊菡,说:“你也看看,是不是上回那个南京的女大学生?!”泊菡接过照片,看见一位身材苗条的短发女郎,身穿裘服,偎在楚尧怀里,两人神态亲密,像似一对甜蜜的情侣。
泊菡轻声回答:“这位小姐是瓜子脸,上次那位是苹果脸,绝不会是一人。”说完微笑着将照片还给楚舜。楚舜点点头,将书房墙上挂着的镜框取下,把楚尧的照片放在他们的订婚照片旁边,笑着对姆妈说:“希望哥哥这一次能够定定心心地找到心上人!”泊菡听了,内心触动,有些酸涩。
泊菡此时已近九个月身孕,行动不便,如今楚舜看书或者算账都移到了楼上。楼上房间和楚太太的房间都生了火炉,接了炉管子通到室外,虽是寒冬腊月也是小室生春:书桌上摆了一盆漳州的水仙,玉叶金盏,盈盈暗香浮动。楚舜穿着泊菡为他缝的浅灰色丝棉夹袄,正在认真研究着毓信从英国为他收集的欧美台灯款式。一会儿,他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脸望着正坐在床边削梨子的泊菡,温馨地笑道:“就猜到你一定在盯着我看,扰得我心神不集中!”泊菡赧然而笑:“昨天我午睡的时候,又是谁往我的耳朵边吹气来着?还不是不让我睡!”
楚舜索性丢了手中的资料,躺到泊菡身边,轻轻抚着她高高的肚子说:“还有一个半月就要生了,我打算提前半个月回来陪你,好不好?”泊菡一面甜蜜地点头,一面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他,温柔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安心多了。”楚舜接过梨子,咬了一口,说:“这梨子真甜,我一人吃太可惜了,不如我俩分了吃吧!”
泊菡答道:“不是说过年夫妻不能分梨子吃,会不吉利吗?”楚舜倒是不以为然:“我们也都是念过高中的人,那些旧习俗哪有半点科学道理!西式餐厅里的水果都是切块的,也没见他们夫妇都是离了的!”楚舜拿起水果刀,把梨子分成一大一小的两半,自己取了小的那半,另一半监督着泊菡吃了。
泊菡一边吃梨,一边问楚舜:“我能不能到广慈医院生孩子?有姐姐姐夫在那里,我也不会紧张了。”楚舜咬着梨子说:“我看街口的罗医生就很好,自你怀孕后一直在他那里检查,这片的孩子也大多由他接生,从没出过意外。最主要是近,方便,省了一趟从家里来回医院的麻烦了。”
泊菡见楚舜拿定了主意,心想这多半是婆婆的建议,舍不得去大医院的费用。她是温顺的性子,也就顺从着楚舜,打消了去广慈医院的想法。
过完初五,楚舜只身回到杭州工厂,临行前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机,有时晚上也会从杭州打电话过来,夫妻俩人虽然见不着面,倒也可以做到心意相通,聊解相思之苦。
楚舜走了没几天,楚尧便风尘仆仆地回家了。他原来所在的国防部驻青岛办事处元月份被撤消,大部分人回了南京。而他被派往上海,配合美方工作人员,指导修复日本战败后赔偿给中国的海军军舰事宜。楚尧这次安排有专门的住处,回家也能匆匆地坐一下,报个平安。但楚太太不答应:“你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如今还没过元宵,你一定要在家里吃一顿团圆饭再走。只可惜楚舜回杭州了,要不然,我们这顿饭人都齐了!”
楚尧见姆妈强留,只好打个电话到办事处请假,报告自己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席间见到泊菡,一如曾经的疏远客气,只问了一下泊菡的产期。泊菡还没有开口,楚太太就告诉楚尧还有二十天的样子,家里也都准备宜当,就等添丁。
谁知当天子夜,泊菡突然腹痛,有了临产的症状,慌得楚太太和吴妈俩人手脚无措,赶快去请罗医生,未曾想罗医生却偏偏出诊未归。泊菡痛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拉着楚太太的手,一阵一阵地呻吟,向楚太太请求道:“姆妈,还是把我送到医院吧,我想我姆妈,大姐……”,楚太太只好不断地安慰她,说罗医生很快就到了,又想起来还没有通知楚舜,只得让吴妈到楼下打电话到杭州,告诉他泊菡就要生了。
过了一个时辰,罗医生姗姗到了,不急不慌地上了楼,检查了泊菡的情况,说:“一切正常,你们都不要担心,像你媳妇这样的初产妇,一般要有7,8个小时的阵痛,你们把房间烧暖些,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今晚安排一位助产士守在这里就行了,我去诊所休息一下。”楚太太没有什么主意,只得点头同意。
可泊菡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不但阵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渐渐地连叫喊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昏沉沉的惨白了一张脸。楚太太大为紧张,问问守在一边的助产士,那位娃娃脸的护士一脸哭相,摇着头说:“我去年刚刚毕业,还没见到过这样的情形,要不,我去叫罗医生去?”也不等楚太太同意,拔脚就跑掉了。
楚太太吓出一身冷汗,她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娄子,也没了主意。楚舜人在杭州,马上也赶不到上海,远水救不了近火。再看看泊菡,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吴妈伸手往被褥里一摸,湿哒哒的,仔细一看,泊菡已经见红破水了。楚太太软着脚冲下楼给罗医生打电话,那边却没有人接电话……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几声车响,一个矫健修长的身影急步而入,楚太太一看,竟然是楚尧,顿时心里一宽,也顾不上什么忌讳,拉着楚尧就上了楼,楚尧一看情况紧急,二话不说,拿棉被将泊菡身子一裹,双手一抱便下了楼,冲进车里,飞驶而去。
泊菡又冷又乏,肚子里像有只钝刀子在剜肉那般一阵一阵的巨痛,身上就如同走在冰雪地里那样寒彻心骨,同时,又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慢慢抽离她的身体,她感到自己好似越来越轻,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躯体,悬空浮在那里,而那悬空的地方没有痛苦也没有疲劳,内心也变得越来越平静轻松……
“我要死了嘛?”她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