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安置难民闹出的动静不小,隔日早朝,元昭帝就当着众臣的面,把淮南道之事交给了太子,黄轻一直担心的事情倒是没有发生,太子手里的折子硬生生地捏成了废纸团,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出列领命。今日是大朝会,镇国公也在列,昨日顾屿和陈若弱回府之后,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进了他的耳朵,顾屿其实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上一世也有这一遭,不过当时若弱和他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亲近,送走陈青临之后就直接回府了,自然没有撞上元昭帝微服私访这一出,不过这倒也暗和了明年整顿江淮官场的大风浪。在顾屿的上一世,他当时并没有入仕的打算,除了闭门攻读科考书目,就是一些府中琐碎,这件事情他也只是耳闻而已,后来入了官场,才渐渐了解其中内情。淮南道的难民逃难上京,误打误撞惊扰天颜,牵扯出官员无数,太子领命办案,查到首尾若干,只可惜周余在押送上京的路上被人灭口,以至牵涉进去的官员名单失却大半,更无法查出背后的人,只能草草搁置。时隔一年,在幕后之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元昭帝突然发难,将原本就查到的一些讯息整合找到的周余生前的口供,举凡犯事官员一个不落全部斩首示众,连同定国公,成国公,西宁侯在内的三家勋贵被一并除爵抄斩,整整一个月,午门外的鲜血染红了青石砖,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天子不轻易杀官,是因为能做官的人太少,雷霆之怒后,面临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官位空白,难以运转,顾屿原本想的就是借助江淮官场被整顿的时机站稳脚跟,错过了这一遭,等到秩序再起,想要快速掌握权位就会变得非常麻烦。镇国公心里惦记着事情,冷不防被元昭帝点了名,“顾卿,太子方才所提之事,你可有意见?”“这……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没什么意见。”压根不知道太子刚才说了什么,镇国公面上倒也不慌,看了太子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故而猜想大概是针对淮南道之事提的一些方案,于是非常模棱两可地出列,垂下了眸子答道。元昭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顾卿也觉得令郎担得起按察特使之职,那就按太子的意思去做吧,年轻人,总是要历练一番才能当用,顾卿,你说是不是?”镇国公背后立刻起了一身的冷汗,看向一脸正色的太子,听着元昭帝看似不喜不怒的语气,差点没抓稳手里的玉圭,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举荐自家长子去淮南道查案,不该是宁国公之子,太子妃胞弟,太子冼马黄轻吗?太子这个提议显然不怎么得元昭帝的支持,只是他素来疼宠太子,当着众臣的面,不好驳斥他,就转了个台阶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头上来,若是元昭帝同意太子的话,压根就不用问他!只是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把话收回,顶着几个老友肃然起敬的视线,镇国公退回臣列,玉圭后,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他只是无心政事,不是不懂政事,太子的用意他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淮南道一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太子头一次亲自督办案子,于情于理,必然要出个结果,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些乡镇难民胡乱告官,又不是有了直指淮南道御史周余的罪证,太子的身份不尴不尬,派去高品官员才是坏事。太子能用的人,官不能高,又要有压得过道御史的势,唯有世家子。上一世是黄轻,这一回不过是换成了他的儿子,比起黄轻这个板上钉钉的皇亲国戚,镇国公世子这个身份反倒是更加贴合。身份清贵,不涉官场,才名在外,正好做个活生生的靶子,把整个淮南道的目光吸引过去,此事若成,镇国公府顺理成章打上太子一脉的烙印,此事不成,太子也没有太多损失。只是这个方案,绝不可能是太子想得出来的,黄家的小子虽然有些急智,但他至多想到在太子的势力范围内遴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除非是……镇国公狠狠地瞪向宁国公,宁国公的老脸上一派正气凛然,完全看不出有心虚的样子,其实镇国公这老滑头很有些趋吉避凶的本事,他也没想到这事能成,不过既然成了,那哪还有怪他的道理?比起镇国公的怒火,顾屿虽然意外,不过细想了一番,倒觉得这没什么坏处,虽然如今时机有些不对,可按察使的品阶不低,又有皇命在身,只要能把事情顺利解决,他入仕的会比他一开始预想得要高得多,后期整顿江淮之时,能笼络到的势力也会更大。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世上的事是好是坏,从来没什么定论,总不过是人走出来的路而已。圣旨是早朝过后两个时辰到的,除了顾屿这个正使,同行的还有一位副使,是周相长子,顾峻的好兄弟周仪的兄长,叫做周仁,顾屿心下有数,这是太子身边的人不放心他,留了个钉子跟着他。虽然同姓周,周相的周却和周余的周没有半分关联,顾家自开国始便数代为相,到了镇国公这一辈激流勇退,明哲保身,老顾相曾为天子师,另有一弟子名周肇源,年少入仕,平步青云,也就是如今的周相了。周相府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亲近,算起来周仁还要唤他一声兄长,不过镇国公府历经数代辅国之势,如今势隐,并没有参与皇子斗争的意思,周家却是太子一脉的中流砥柱。圣旨里夸赞了一下顾屿的品行才识,又简单地叙述了淮南道难民之事,御批三品按察特权,赐特使金印一枚,着即日启程,彻查案情。送走宫里来的传旨太监,陈若弱都还有些难以相信,“圣上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文卿?三品的官……”“没事。”顾屿对她摇了摇头,星辰般的眸子里却带上了些许笑意,“之所以是三品,是因为这案子交给了太子督办,我是太子定的人选,而非这案子有多重要,圣上是为抬举太子。”更何况……定下钦差品级,本身就是不信任的表现,若非为太子的面子,这一趟他也去不成。元昭帝已经不再年轻了,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帝王,毫无疑问是很看重储君的,假如太子十分优秀,他会担心自己的权柄旁落,会担心太子等不了他百年之后,历朝历代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很多曾经饱受期待的太子因为帝王的猜忌横死。可偏偏太子是个莽撞又蠢笨的年轻人,稍稍有些心眼的人就能把他看透,武夫之勇,平常之心,平庸到让人完全无法升起猜忌之心的地步,很好的满足了元昭帝的掌控欲,却又不得不忧心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压不住群臣,这份忧心掩盖在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下,连带着元昭帝自己都快分不清了。顾屿没有再深想下去,如今太子还不是废太子,宁国公的设计正是他想要的,这一世的局面,已经比上一世好太多。他记得自己曾经对舅兄说过,太子愚钝,又失圣心,被废之后,原本就是胡乱堆砌起来的势力十不存一,与其雕琢一块废掉的玉石,不如转投其他更为聪慧的皇子,舅兄却反问道:“除了太子,还有哪位皇子能容得下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他不觉得自己聪明,但细想过后,确实认同了舅兄的话,太子能力平庸,但平庸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能容得下他人废力雕琢,聪明人总是刚愎自用的,比如瑞王,他不信任何人,明明是自己一步步拓展出的势力,却只要这些人敬他畏他,尊他所思所想,但凡让人摸清了性格手段,等待他的就是被人步步瓦解。太子或许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君主,但绝对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君主,他愚钝,但只要能容得下聪明人依附生存,他莽撞,但只要听得进去谏言,何况,这一世的太子比上一世还有一点好处,他还未经废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