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面色微冷,还没说话,周余就像是看穿了他似的说道:“钦差大人既然明法度,就该知道无故关押平民,调动厢军是大罪,今日本官在此,想问大人一句,这次没有本官,你要怎么圆了这桩知法犯法之罪!”周余的气势太盛,一点都看不出心虚来,周虎在顾屿身后,几乎都要拔出刀来了,整个正堂气氛凝固,忽然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笑。“这些商贾富户被抓,本官手里自然有他们被告的证据,被告的罪名涉及罪案过大者,暂时收监无可指摘,不过嘛,看来周大人也是懂法之人,那大人的罪名也该有一条知法犯法了。”周余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下来,他盯着顾屿的双眼说道:“你既然还没定这些人的罪,那本官的罪又如何定?顾文卿,你莫要忘了,本官和你同朝为官,分属平级,你虽然有钦差金印在手,却也无权没凭没据审问本官!”顾屿正色说道:“事到如今,大人还不肯认罪,看来还要再追加一条死不悔改之罪了,本官也很奇怪,明明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大人为何咬死了不肯认呢?”周余还要说什么,就听顾屿轻轻地感叹道:“一品准置妾十人,二品置五人,三品可置三人,四五品及以下者不得纳妾,周大人足有四房诸礼皆备之正妾,是官员私德之重罪,本官已有确切证据,在没结案前,只能委屈大人在牢里待着。”周余气得嘴唇都在颤抖,指着顾屿的鼻子,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总督其实并不怪周余想不到这一出,而是顾屿说的这条律例始于高祖朝,那时乱世初定,天下苦寒,整个大宁人丁凋零,急需补充人口,连守寡十几年的寡妇都逼着重嫁,高祖为让官员以身作则,故而效仿古礼,亲自定下律例。然而高祖朝早已过去,盛世太平了这么多年,这条律例虽然还没有被废除,但已经形同虚设,无根无基的地方官员置妾时,大多不为美色,而是维持各方平衡的必备条件,就像他府上的四个妾室,两个是扬州本地豪族大家之女,荣宠各半,互为掣肘,一个是得力下属的亲妹,还有一个是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的瘦马,跟他五年,颇为受宠。一妻四妾,哪怕是拿到京城朝堂上,也算得上一句清正,可眼前这个小子,搬出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看似可笑,却是一道实实在在的尚方宝剑,就压在他的脖颈上。周余来时只带了一个属下,四个抬轿的衙役,都没让进正堂,顾屿看了周虎一眼,周虎立时会意,拦住了周余的去路,周余顿时怒喝道:“顾大人,即便老夫真的犯下私德重罪,也该上报朝廷,由吏部转呈圣上,再定罪论罚,大人如此拦住老夫去路,莫非是想代天行事,做一回天子不成!”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诛心,顾屿却是饶有几分兴致地欣赏了一下周余气得通红的老脸,微微地勾起了嘴角,轻声地笑了一下,“看来周大人的记性真是不太好,我本就是天子派下的钦差,金印在手,代天行事,查出大人罪行,押大人入狱,何僭越之有?”“还是,本官这些天替徐景年坐堂审案得多了,大人真把本官当成调任来的扬州刺史了吗?”周余面露死灰之色,但还是不甘心,想要说些什么,顾屿抬手,面上的笑意全然收敛下去,目光直视着他,声音里带出几分威仪,几分薄怒,喝道:“罪官周余,你在扬州所行罪恶滔天之事本官来前就已得知,此案上达天听,莫再心存侥幸!定国公保不了你,相反,你若是执迷不悟一意不肯认罪,有的是人比本官更想杀你。”周余腿一软,顾屿冷笑着眯了眯眸子,说道:“周虎,即刻让赵狄派人围了周府,不论男女老幼,一并押入大牢候审,再派人通传黄总督,本官确实无权直接押大人入狱,周大人,不如您就暂且坐在这里,陪本官喝杯茶吧。”一道之地,御史治下四方,却非一手遮天,淮南道主军政的总督黄胜,官居二品,乃是宁国公幼弟,当初黄轻能那么轻易拿下周余,和这个二叔也脱不了关系,这次换成他,好在宁国公同镇国公府交情也还不错,虽是朝中重武轻文,但黄胜并非纯粹的武官,他的身份来管这事,最是恰当不过。这也就是顾屿有了上一世的经验,知道黄胜为人清正,是当初唯几个没有受到波及的官员之一,否则换一个人来,光是摸清这淮南道的水深浅都要费上很大一段时间,更别提这样直接找上门求助。黄胜来得很快,顾屿之前就给他去过信,他倒是不怎么惊讶,见了瘫坐在正位上首的周余,压根就没多看一眼,而是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屿行了一个平级官员之间的礼节,以他的身份品级来说,实属礼遇。顾屿立在原地,安然受礼,然而受礼之后,回的却是后生晚辈的礼节,比黄胜还要恭敬得多,这就很好理解了,站在钦差的立场上,受下这个礼天经地义,作为晚辈来说,该当还礼。黄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白面无须,眼角眉梢处极像顾屿熟悉的黄轻,却要成熟得多,看着不像是个武将,反倒比周余还要儒雅一些,他身上官服整齐,身后还有副将捧着红布遮盖的官印,一列亲兵在外面成排护卫,摆足了来抓人的阵势。“有劳将军跑这一趟,实在是文卿品级不够,虽有明证,却不能将犯官绳之以法,只得劳烦将军了。”黄胜嘴角抽了抽,但还是大手一挥,让人去捆了周余,对顾屿说道:“钦差大人不必客气,周余的罪板上钉钉,只是大人也要抓紧了,这条罪可大可小,定得了一时定不了一世,若是需要本将的地方,只管明言就是。”顾屿微微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黄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他活了这么多年,要说真跟一个小辈抢功,他还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爽朗地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拍了拍顾屿的肩膀。“绍雍兄生了个好儿子,你小时候刚生下来没几天,我就见过你,被生人抱了连哭都不怎么哭,只管皱着个眉头,倒像是老顾相的样子,我那兄长还以为孩子都是这样的,后来得了轻儿,日夜哭闹不休,吵得家里的老狗都跟着叫唤,差点没给扔出去。”顾屿恭维道:“曾闻婴儿啼哭可惊鬼神,声大为贵,黄世弟鬼才过人,日后的成就当不可小觑。”黄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长辈看晚辈,自然都是好的,可到底比不比得过别人家的孩子,谁心里不清楚?周余被押走了,以他的身份,并不应当被关在扬州大牢里,而是该由黄胜亲自看管囚禁起来,没有得到京城的批复之前,什么都不能做。黄胜有心帮顾屿一把,决意再拖延几日上报,再加上扬州到京城一来一去,足足给顾屿争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假如在这一个多月里,顾屿找不出周余其他的罪证,到那个时候,才要有个说法。其实周余,包括黄胜周仁,都是在一开始就被顾屿误导了,当初黄轻来时,只想查清难民案,后来徐景年推锅,各方误导,黄轻一力排查,却把事情越牵扯越大,实在骑虎难下之际,为保宁国公府这位最有才华的继承人,由黄胜起头,宁国公护航,直接掀翻周余,之后上达天听,才有元昭帝起意,事后彻查,带出京城数家勋贵,血洗午门之事。而在这个时候,元昭帝是压根没有想过这件事会牵连到那么多朝中重臣的,也就是说,顾屿扯了一张虎皮,让所有的人都以为元昭帝是打定主意彻查淮南道,甚至心中已经有对牵扯进去勋贵的决断,尤其是黄胜,已经以为这是一场天大的功劳,甚至都犹豫过抢功了。顾屿饮尽杯中微凉的茶水,起身走出正堂,周家两兄弟连忙跟了上去,快要门口的时候,顾屿对周豹说道:“你留在官驿里,夫人要是醒了有什么话想传,你就多跑趟腿,来府衙找我,不必拘泥,什么时候来都直接让人通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