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俭细看了她一眼,未多言,双袖略展,有侍女上前帮他把袖口折挽起来。元沁和木槿见此都喜不自胜,一个忙着推德琳入座,一个紧着告诉她只需往《诗经》和《乐府》上去想。元俭归于原座,笑看着她们的阵势,随手拨了几个单音。掌滴漏的侍女看各人都预备好了,轻敲檀板为号,抑扬的琴声随之而起,德琳才听了一句便觉诧异,元沁和木槿紧跟着也咦噫出声,元沁叫道,“俭王兄你这是做什么,考我们就是《公刘》,到杜教习反而成了《鹿鸣》?”
木槿也附和着不满——《鹿鸣》是饮宴聚会时的必备曲目,人人耳熟能详,元俭选了此曲,自然令她们不平。元俭听若未闻,直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弹完才按弦稍停,“下一曲?”他偏头逡巡三女,口中问着,实则像是认准了她们不会有异议,问完便已起手,这一回一改前声,曲调顿挫热烈又不失庄重厚朴,似是宗庙乐歌,元沁锁眉,木槿苦思,最后不约而同都望德琳。
德琳乍听时还未觉如何,只是不愿逞强,未急着说破,及至滴漏将尽时,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悟出了元俭的用意,顿时失笑,对元沁和木槿道,“这一曲是公主和郡主未卜先知了。”望元俭,元俭狭长的凤目中皆是笑意,默认了她所想无差。
元沁和木槿一看他二人的神情,如何能依?追着问缘故,德琳笑道,“这一曲的名字叫《噫嘻》。”元沁和木槿互看了看,同时反应过来,连声嗔着元俭取笑她们——噫嘻不过是个感叹词,“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则是春耕之时,天子率百官亲临田间祈求丰年的籍田礼乐:她们只是对他的《鹿鸣》“噫咦”了几声而已,他就来这么一曲应景儿?
元沁和木槿连声讨伐元俭,德琳含笑旁观,觉着对这位沉疴乍起的王爷要刮目相看了:她从前对他的所知局限于两样,一是他的志趣风雅,据说许多声名远播的文人墨客都是他的座上宾,另一样就是他对病故的宁王妃用情至深,至于他本人是什么样的,她还真说不大好——几次谋面的时候,她的心神都在别处,只模糊记得他言语不多,淡泊沉静,而此时相对,他先以《鹿鸣》对她致欢迎之意,又以《噫嘻》调侃沁、槿二位,虽未着一言,却尽显谦谦、谐趣,令人如沐春风了。
德琳闻弦歌而知雅意,对元俭的生疏之感消于无形。这时候沁、槿的声讨也已奏效:元沁说王兄你当人人都有一个礼部尚书的爹、对什么噫嘻呜呼的都能有所耳闻?木槿也道王兄你要不是想令我和公主出丑,那还是挑些我们知道的吧。元俭笑听着她们的抱怨,幽幽叹了一声,“我本想阳春白雪,你们偏逼我下里巴人。”不等沁、槿辩驳,他又拨动了琴弦。
这一回是木槿先有所悟,却不敢确认,犹疑不定地望德琳。德琳若无其事转目,视线停在一旁掌滴漏的青衣侍女衣领处,木槿得此暗示,举手笑叫,“我知道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一着急,反忘了题目,情急之下直接说词了。
元俭又是奏完才停手,淡淡道,“《子衿》。要是不向人求证自个儿能说出来就更好了。”
他虽未抬头,却是什么都知道,木槿赧然,元沁可是理直气壮,“俭王兄,都说了杜教习是我们的援兵,可你并未说不许她给我们提醒儿,那我们谁猜、谁说又有什么要紧?”
元俭被她堵得无话,只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德琳笑意更深——若她未错解的话,元俭意在劝告木槿要放开胆子,敢于说自个儿所想,木槿应也明白这一层,谁知这当中最一无所知的元沁却最有道理可讲!
不过元沁这么一说,私盐成了官盐,元俭再往下的时候,德琳就更不急着开口,凡是她觉着沁、槿大约能知道的,都或用眼色、或用手势对她们加以点拨,她二位每每心领神会,屡屡中的——这倒不全是德琳之功:滴漏三十下约相当于后世之人的十秒,如此短的时间本就不够曲调完全展现,元俭又是随意挑出一句起奏,此外沁、槿都未脱少年心性,越是困难越想要逞自个儿的能耐,侍女的响板一敲,她们便恨不能竖着耳朵把每一个音都听在心里,岂不知如此一急躁心神早先乱了,哪还能静下来辨音?这几样不利凑在一处,自然就是屡战屡败了。德琳到后她二人直觉有了主心骨,元俭又受“下里巴人”所限,只能选一些浅显的、传唱甚广的曲子,听着先就耳熟,再加上有德琳的提示从旁佐证,从《衡门》到《采薇》到《碣石调》、《长门怨》、《塞上曲》便都难不到她们了。
沁、槿尝到胜果,愈加的兴致高涨,亦就愈加的依赖德琳,到最后都说不好整个精神是集中在辨元俭的琴语还是在破德琳的哑谜上,只是她二位不自知,得意而至于忘形,竟叫嚣太简单了,再难些、难些,王兄你莫不是江郎才尽了吗?
元俭此时连奏了十余曲,气血运行开了,多少失于虚白的面上焕发出容光,更衬得眉似墨染,面如冠玉,神情倒是平和如初,微微挑眉望了望德琳,有一丝同情之意——曲子是现成的,难也好、易也好只在于他如何取舍,三十声滴漏里她却又要辨音又要向人解惑,尤其这解惑还不是明解,那当中体现的奇思捷才实在令他叹赏,只是要真挑一些沁、槿不熟的曲子,她要如何行为才能叫她们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