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他被母亲带上南下的火车,眼见站台上送行的爷爷独自一人佝偻的身影,还有车窗外满眼的菜花田,烟雨朦胧中矗立的红砖房,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憧憬,到G州与父亲团聚。他记忆里那个最特别的新年,铁线烟花在空中绕了无数个彩色的光圈后,在他稚嫩的手中逐渐熄灭,光影明暗中父母亲笑容明媚而灿烂,那是三个人满心欢喜与雀跃地憧憬未来,无奈那时的欢喜已然成为绝响。
“我看你是被打成习惯了,没得救了!”他冷脸起身,麻利地收拾好饭盒,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冲出了病房。
小学三年级的林臻东,早已习惯了踩着中午的放课一路小跑回家,他的家,从学校出发,右拐横穿三条马路后,从一条沿街围墙隔离开的“城中村”。自从父亲被批捕之后,他和母亲就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被迫从嘉陵江边的高档住宅小区搬出来,在当地居委会落实低保之后,搬进了廉租房。
母亲早出晚归,靠着在超市打零工、晚上给时装公司做织补来补贴家用,年轻时的母亲是老家县里远近闻名的“绣娘”,一手当地特色的双面绣工,虫鸟花鱼在她一双巧手的腾挪交织间,呈现得栩栩如生。年轻时的她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标志的苹果脸,脸颊丰满圆润,眼睛笑起弯如半月,明媚而灿烂。
居委会的义工姐姐,每天上午都会准时将居委定量配给低保户的肉菜放在家门口,他要利用中午的时间,洗菜、洗米、下锅,准备好中饭和晚饭,用两个塑料便当盒装好,坐公交车赶去省人医给住院的母亲送饭,下午放学他还有球队的训练课,待下训已是晚上八点多,他会直接赶去医院收拾母亲吃剩的饭盒,再独自搭公交车回家,差不多晚上十点才打开书本和作业……于是,他一直缺乏足够的睡眠。
“林臻东!”一声暴喝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一道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映入眼帘的是班主任余怒未消的秀气脸庞,他慌忙用衣角擦掉手背上沾着的口水,慢吞吞的站起。
“你不能仗着自己是全班第一,就公然在我的课上睡大觉吧?!”科任老师也才二十出头才从师范院校毕业,清润秀气的瓜子脸配上额头前的八字刘海,还不足以撑起师长的尊严,教训学生的语调也像在唱歌。
在一群学童交头接耳的私语声中,林臻东的耳朵瞬间红透,尴尬地慢慢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
“既然我的课已经无聊到让你想睡觉,那就请站到走廊上去醒醒瞌睡吧。”老师抬头示意道。
在孩子们哄笑声中,林臻东逃似地匆匆跑出了教室,长塘里小学空荡荡的楼道,偶有一丝清风拂过,瞬间就会被蒸腾的热,热气从四面八方涌上瞬间吞没殆尽。自他记事时起,对比老家湘南县城的四季分明。G市的四季就只在春、夏两季之间轮流交替,典型的亚热带南风气候,即使暴雨过后,也不会有雨过天晴的清爽,相反的,整座城市浸泡在沉闷蒸腾的水汽中,身体有种被外力强行拖曳下坠的沉重感,胸闷到喘不过气。
他安静地站在楼道中间,无聊地探出头,透过楼外层层层叠叠的绿荫,盯着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低年级学生。热浪如潮涌般包裹他的全身,甚至连头皮都不断渗出细汗,手肘上的湿疹又开始痒了起来,“嘶……”他忍不住用手在那一片片细小的红色斑点上用力抠出猩红的血痕,求得片刻的爽感。
身上的湿疹在潮热中频繁发作,那时他会不无想念老家一望无际的黄花菜田,风吹过金灿灿的麦浪,隐约可见古旧的红砖房在艳阳与菜花之间若隐若现,时过三载,他依然不太能够适应G市的钢筋水泥、灯红酒绿的热闹。豆大的汗珠从他圆润的脸庞划出一道弧线,汗液在皮肤表面凝结成一道雪白盐霜,他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大敞的校服领口往上蒸腾的汗味儿。
课后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他双手背在身后,在老师面前站的笔直。老师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发旋,招呼他坐在身边。老师的白衬衫散发着茉莉花香味洗衣液的味道。她眉心微蹙轻叹口气,柔声唤他“东东”。
“你家的情况我们都知道的,学费虽然免了,学平险也是自愿,但每人100元的班费还是要交的,不然对其他同学也不公平……”班主任老师柔软的话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极其守礼的孩子,又笔直站起来:“对不起,拖了这么长时间给老师添麻烦了。“
”主要是妈妈这两天都不在家,主家那边没人照应,不让她回……我……”奶声奶气地回应道,一时话到口边,又不知道从而说起,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半新不旧的球鞋,白色的帆布乒乓球鞋边缘已开胶泛黄,大脚趾抵着鞋面的部分已被磨得稀薄,仿佛随时会破出一个洞来。“完了,这双也撑不了多久了。”他心里暗叫不好,两颗糯米般大小门牙习惯性咬住下嘴唇,宛如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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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生自带惹人怜爱的幼童气息,圆润白皙的脸蛋自带婴儿肥,幼兽般懵懂天真的眼镜,亮晶晶的惹人怜爱,有着超出年龄的稳重、安静、内敛的气质。可一旦站在球台边,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副面孔,凶狠、狂暴,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被打输的高年级对手,抱着教练默默流泪,而他他只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抓住拍子,一脸懵懂无辜地啃着手指甲,仿佛始作俑者另有他人。
“算了,不耽误你训练,”班主任伸手摸了摸他头顶光亮的发旋,顺手捏了捏他肉鼓鼓的脸蛋,轻声安慰道:“班费我先帮你垫着。”老师顾及他的自尊,不想轻易谈及“施舍”,她的手心绵软,带着细汗渗出的凉意,让他不由又会想起妈妈的手。
他忙不迭道谢,一路小跑出教室,原本在心里默默打了一整套腹稿解释,结果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家里的情况已然是学校公开的秘密,要不是凭借乒乓球的体育特长,凭他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父亲有案底的糟糕状况,大概早就被G市这种百年历史的公立名校扫地出门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早已习惯了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鄙夷的眼光,低头握紧手中的球拍,作为学校小有名气的人物,竟不是因为全市青少年乒乓球赛单打冠军的成绩,而是母亲被家暴殴打差点丧命,父亲因为经济重罪被判无期徒刑,被媒体竞相报道而全校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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