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燃用鞋底蹭地板,磨来磨去,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陶星来摇摇头,“熟男的心思真是太难猜。”贺正安抱着萌萌,和简晳聊着天,倒是有说有笑,气氛和谐。贺燃一出现,画面暂停了一下。贺正安低头看萌萌,演了个视而不见,“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简晳忙说:“谢谢您费心。”“你机灵,知道向我求助。”贺正安把萌萌还给简晳,“人啊,在困境的时候,总要有人拉一把。”最后这句意有所指,话里有话。贺燃绷着脸,站在门口也不动作。简晳接过萌萌,“那我送送您吧。”“不用,你把孩子带好,我自己开车。”贺正安提步,向门口走。贺燃退避三舍,飞快让到一边,眼神乱飞,盯着墙上的壁画,像在欣赏什么世界名作似的。简晳见机行事,走过来把贺燃往外一推,大声说:“那让他开车,送您。”贺燃头皮发麻,对简晳无声怒目。自动过滤,简晳推他,“快去啊。”贺正安停住,没回头,也没吭声,几秒之后,留了个沉默背影,往电梯处走。这是默认的意思。贺燃进退两难,犹豫和混乱抓心挠肺,简晳一声低斥,“贺燃!”似乎只要一个推动,那藏于本心的决定,便猝不及防地冒出了头,促使贺燃迈开脚步,紧跟而上。电梯楼层未到,两父子默声并排而站。贺正安的脸比方才更加严肃,下一秒就要崩断似的。贺燃心想,多大岁数了,至于吗。两人先后进入电梯,一个站左边角落,一个在右边角落,有多远隔多远。贺燃双手插袋,咳了声,主动向前,按了一楼。距离靠近了些,便闻到贺正安身上的药味。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不似年轻,早年也是白手起家,根苗到了老年,一个个发了芽,小病小痛不断,常年用药养着。贺燃有印象,贺正安痛风时的脆弱模样历历在目,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了。想到这,他抵着牙槽添了一圈,咽了咽喉咙,心思攒动。走出电梯,贺正安的脚步明显慢下来,贺燃经过去,丢下一句,“等着,我去开车。”贺正安没应,站在原地,听了他的话。贺燃一路小跑,从停车坪把车给开了出来,他坐在车里,滑下车窗,按了一下喇叭。贺正安轻飘飘地瞄了眼,假装没听见,又转过了身。“嗬!小老头还挺摆架子啊。”贺燃抬高下巴,也不恼,耐着心地又按了两声。这回,贺正安才满意地朝车走来。绵绸垂料的衣裳写意风流,高傲了几十年的老脸,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贺燃极淡地嗤笑,“说老子本性难移,你个老家伙不也一样。”他眉峰一挑,把车窗关闭,顺便锁了车门。贺正安绕到副驾,手放在车把上,拉了两下,没反应。他又拉了一下,锁了。贺燃吊儿郎当地双臂枕着后脑勺,吹起了口哨,心想,“我就不信你不主动跟我说话。”贺正安连拉三下,最后负手环胸,站在车外要动不动。贺燃心情瞬间变好,口哨吹得更响亮。“咚咚咚。”指节磕向玻璃的响声,贺正安背脊笔直,跟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敲着车窗,不情不愿地发声:“开门。”贺燃心里头舒坦了,解了门锁,放他上车。贺正安下巴抬得老高,把他这一生最冷漠的表情给使上了。贺燃转动方向盘,硬邦邦地开口:“怎么走?”“小畜生,连家都不记得,混账。”贺正安在心里把儿子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冷声,“往右,春喜路。”电台在放午夜歌曲,是这车厢里的唯一动静。驶入春喜路,贺燃:“然后呢?”贺正安干巴巴的,“左。”惜字如金,贺燃冷哼,“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超过十个字,太他妈难得了。贺正安面无表情,“你这态度,我不想跟你吵架。”“以为我想跟你吵?”“那你就闭上嘴。”贺燃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憋屈,他滑开半边车窗,让风吹醒脑门。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贺正安心情略燥,掏出烟,摸了一根抽。但掏遍裤袋,也没找到打火机。他眼神一瞟,就看到仪表盘上躺了一只。贺正安刚要伸手去拿,就被贺燃抢先一步,“唰”的一下给抓走了。“得了几十年的支气管炎还不够是吧,想换个更严重的病尝尝?”贺燃没个好语气,话里带刺,不中听。贺正安却微楞,没料到他还记得。本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生了等于没生的混账东西,却用凶巴巴的态度表达着别扭的关怀。“关怀”这个定义,是贺正安一厢情愿的认为。这股沉默,让贺燃十分焦躁,他把打火机反手丢过去,“抽抽抽!”贺正安冷笑,毫不在意地捏起,重新丢回了仪表盘,再不动声色地把烟给收进了盒子里。这个动作,像是凿开了一条康庄大道,贺燃心情变得豁然。贺正安咳了声,别开眼看窗户外,看了一会,又转过头。“那姑娘是做什么的?”这突然的主动,让贺燃心感意外,问的是简皙,他说:“产科医生。”“医生?总算找个正经职业的了。”贺燃抠紧方向盘,没做声。“她家是做什么的?”“好人。”“她那个弟弟呢?”“演戏的。”贺正安微微皱眉,“这个职业不好,轻浮。”这固执己见的老毛病又来了。但贺燃学聪明,不再似年轻时,与他面对面地刚。他装没听见,自动忽略。贺正安对他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倒是很满意,于是话闸放开了些,继续问:“你是不是还在外头混?”贺燃:“搞运输。”贺正安语气又宽软几分,“业务做的怎么样?”“凑合,饿不死。”贺正安将话题带上正道,又开始老生常谈,“你如果一个人,饿不死也就算了,现在有了家室,可别再混账犯糊涂。”贺燃默声。“给你妻女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才像个男人。说白了,你那点钱算什么?经不起一点折腾。”贺正安语气虽还严厉,但情绪里的殷切期盼,还是显了山,露了水。他说:“这份家业,你如果……”“我不会回来的。”贺燃打断,坚决果断。贺正安的一厢情愿被堵得死死,毫无情面可留。他怒意翻涌,“你小子,自大成瘾,不知天高地厚!”贺燃声音淡,“我一直如此,你不是早该知道么。”贺正安扬高声音,“我只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贺燃一脚急刹,面色如霜降。父子俩好不容易缓和的那么点契机,就被三言两语给勾销干净了。贺正安身居要位多年,脾性刚直,多少有点老革命家的偏执劲。贺燃也是个不信邪的,这两年压下来的血性,这会子直冲脑门。他转过头,吊郎当地说:“你还想打我吗?用铁棍还是用皮鞋?”贺正安指着他,“你!”“又要骂我畜生了?”贺燃嗤笑,“那你可得抓紧时间,别浪费一分一秒,因为过了今晚,我再也不会来这了。”贺正安气极,“开门,我要下车!”“大马路上,你确定?”贺燃冷飕飕地问。“开门!”这声怒吼,贺正安是真火了。贺燃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绷成了青白色。经历一番生煎油炸般的纠结后,他理智尚存,没搭理,继续开车。贺正安还在嚷,“你个小畜生,听没听见,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