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卿的目光灼灼的,一直望着我,我不敢迎上去。牧师致辞结束了,先是新郎挽着自己的母亲从教堂大门缓缓走来,跟着是伴郎和伴娘团,之后是新娘的母亲挽着新郎的父亲,再后面是两个捧着鲜花的小花童。长长的一队走过去了,新娘子还没有出现。我在张望,耳畔却在这时听到他的声音。“小满,”他慢慢地,慢慢地说,“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他下颚的线条那么清晰,目光坚定,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新娘子挽着她的父亲走过来了,我却无暇顾及,眼前有点雾蒙蒙的。我拉住他的手,说:“你要小心啊,这里可是五百年大教堂,离上帝很近的。你在这里许诺我,万一食言,可是很容易被上帝惩罚的。”他回握住我的手,答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甘愿受罚。”……☆、万里一诺(2)当天晚上回到伦敦的时候是七点多。冬天,天黑得早,从帕丁顿车站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茫茫笼罩一片了。我有些累,回家的路上一直挽着他的手臂,紧靠着他。周六,新家门口的运河上有几艘小船在停泊,两侧的餐厅里都灯火通明的。“捧花没抢到,真是可惜。”我撅嘴抱怨,“本来都对着我砸过来了,愣是生生被别人抢过去。结果我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拜托啊……她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跟我们这群小姑娘抢捧花啊?”石越卿笑着说:“你这是年龄歧视。不兴人家心态年轻吗?”我刚想反驳,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响,掏出来一看,我立刻松开抓着他的手,眼睛一亮,看着屏幕,走慢了好多。石越卿他侧头来看我,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是谁啊小满?你看什么呢?”我笑嘻嘻地答道:“我有一个研究生的同学,从上海音乐学院来的,她恋爱了,给我看她男朋友写给她的情书呢。“他听罢,“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我不死心,又继续说:“他们都是基督徒,在教会里认识的。你还别说,她男朋友的情书写得特别有诗意,我给你念念啊。”他牵着我的手,没有说话,也没看向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清了清嗓子,念道:“或许,生活中遇到的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意义。有时候,你选择与某人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她不属于你。明知道你不属于我,却总是贪心,希望得到更多。或许,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运河上有些纸灯笼漂浮着,到了夜里,竟亮起来,颜色丰富多彩,十分漂亮。我们快要走到家楼下,已经在同心圆喷泉的小广场里了。喷泉没有被打开,我读着人家的情书,声情并茂,没看路,任由他领着我。“怎么样,”我将手机收起来,抬眼看他,“写得挺不错吧?”他说:“不怎么样。”他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撇撇嘴,挑眉逗他。“你别光说不练啊。嫌人家写得不好,你倒是也给我写一封啊?”我凑他近一点,晃他的胳膊,“嗯?石越卿?我大发慈悲,不用你写出来,说说也行啊。用不用我来给你起个头?”我们走到同心圆喷泉的圆心里去了,他却忽然在这里站定,转过身来,很严肃地望着我。他比我高那么多,我仰视着他,特别开心,还在开玩笑地说:“要是你觉着用中文说不出口,难度太高,那用英文说也可以的啊。我听得懂,能接受。”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德文就算了吧,你德文说得那么好,可我不会德文,听不明白。”我说着说着,自己先趴到他的怀里去,笑得止不住。他抱着我,特别稳,我却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他的心跳声那么快,在我耳朵里震动,慢慢传到我身体中来。他将我从他的怀中拉开。我见他不笑,面色严肃,于是也渐渐不再笑,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啊?”运河里发出轻柔的水声,伦敦的小风微微拂过。我望着他,见他这么一丝不苟的表情,心中一下子转过很多不好的念头。当初我们分开前的那个瞬间又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记得他也是开车在我们学校门口等着我,走下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同我说他要离开。“小满。”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很沉,醇厚如最昂贵的低音提琴。我心头一凛。“不要再跟我说什么你要离开回国之类的事啊,”我抢在他继续之前,“表情这么严肃,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可提醒你啊,你今天下午可是还许诺说不离开我的,晚上就食言,哪怕我不是基督徒,上帝也会狠狠惩罚你的。你要是…你要是敢把上回的事情重演一遍,我……”我略一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威胁他。但是他却抚上我的脸颊,眼睛漆黑如墨,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平静下来,只听他又叫了一回我的名字。“小满。”“嗯?”他微微一停,然后接道:“嫁给我吧。”几乎就是下一个瞬间,身周的地灯亮了起来,我听到水声簌簌作响,然后像淘气的小孩子一样,喷泉水花跳跃着跑出来,越来越高,带着清凉的气息,将我们包围在中间。我的心跳怦怦,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望着他,只是愣住,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了。他深深地凝视我,两根龙须眉毛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睛黑得发亮,有时复杂到如有千言万语蕴藏其中,可下一刻却又简单得像一汪清泉。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小满,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学一个定理需要很久,找到自己想干的专业用了很久,交到一个朋友也得花很长的时间。我不幽默。我不会讲笑话,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开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逗你笑。可是小满……”他微微停了一停,低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我特别希望看到你笑,你只要一哭,我就慌张。如果你能开心,我甚至觉得,哪怕你的未来里没有我,我也可以接受。”他的声音悠悠沉沉,交融在水花的混响里,敲打在我的心房之上。喷泉的地灯映射着他的脸庞,他神情那样认真,眉心微皱,眉毛是极浓重的颜色。“我……我不是个有钱人,更没有权势,甚至……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有很多缺点,我……我不有趣,我不会做饭,有时候,有时候还很倔……”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略有哽咽,“但是,但是我想要你过得好,只要我有的,我都想跟你一起分享。”他抬起眼帘来看我,我在光影斑驳中,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坚定光芒。“所以小满,如果……如果我们在一起能让你高兴,那么我承诺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哪怕要走十万八千里,我也不会松开你的手。”他穿着一套很正式的西装,胸膛微微起伏,漂亮的肌肉线条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我觉得世界好像都消失了,眼睛里只剩下一个人,再容不得其他。四周只有喷泉缭绕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嗅到的是水的气息和他身上的露水清香。他在西装口袋里摸索,我以为他要掏戒指,结果掏出来我一看——竟然是那只蓝帽子小鸟。我泪流满面,却笑起来。他很紧张,握住我的手心里都是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用了那么大的手劲。他低头去看那只蓝帽子小鸟,然后凝望我,缓缓地,再一次说道:“小满,嫁给我吧。”喷泉的水声哗哗作响。我低头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然后看着那只蓝帽子小鸟。我有很久没有见到它了。它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的,黄色的小嘴巴撅撅的,头上的那一撮毛也被梳理得好好的。它的小屁股还是那么翘,黑色的小眼睛溜溜的,精光闪烁,像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