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给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苏铁惜点点头。“小铁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给你吃,等你去找我啊。”女侍清脆地笑着远去了。“女人倒是都喜欢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烫?”苏铁惜摇摇头,把手伸到易小冉面前给他看,易小冉才发现他手上缠了一层棉布。“在凉水里浸过的。”苏铁惜说。“你还有这份聪明!”易小冉惊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给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从冬天开始。”苏铁惜从腰间抽出一根布带给易小冉,“在水塘里浸一下,缠上,就不烫了。”易小冉没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越过苏铁惜的头顶,看向他背后。苏铁惜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走廊对面一个人缓步而来。那是个男人,出奇的高瘦,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袍,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带子,头上的白色斗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脚下一双黑色的布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来步伐摇曳,腰间那柄黑鞘的长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发出木木的响声。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就像看见了鬼魂似的。男人从苏铁惜身边走过,停下脚步,站在袅袅的白汽里,看着易小冉:“八松易家,易冉?”“是我。”易小冉轻声说,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丝丝颤抖。男人点点头,擦着易小冉的身边走过,缓步离去。易小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铁,帮我把水提到葵姐房里去,告诉葵姐,我有点事。”说完他转身跟着男人离开。男人穿过一片竹林,进入酥合斋的后院。这片园子分为前后两块,妓女们都住在前院围绕水塘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只是用来堆东西,小厮都不乐意住在那个冷清的地方,夜里风吹竹林沙沙作响,让人疑神疑鬼的。男人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易小冉跟了进去。屋子里漆黑的,只有屋顶一处破口里照进阳光,碗口粗的光柱里,灰尘飞舞,那个白衣白斗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着烟,烟锅一闪一闪。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笔直。“我们关注你很久了,平临君门下的李原琪师从晋北剑术大师西越峰,西越峰是晋侯秋氏的剑术教师,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秋叶城里敢于拔剑挑战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才敢在平临君面前骄狂。但是他居然就败在一柄晋北的弧刀下,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只用了一刀……”“一刀已经多了,”易小冉截断了他,“李原琪那种上战场的剑术,一对一的时候没有一点胜算。我还留了一手,怕伤得他重了平临君面子上难看,毕竟我还拿过平临君的五个金铢。”“古蝮手的传人,果然有过人的自信。”男人笑了,黑暗里他的牙齿反射微光。“你是天罗的人?”易小冉问。“可以这么说,进入这个屋子前你心里也该清楚了。我们已经查过你的家世,八松易家,祖上随蔷薇皇帝白胤征战,封男爵,封邑八百户。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晋侯,官职最高的曾到达晋北国骑兵都护,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爷爷却只得了一个闲职,你的父亲好赌,还没有出仕,就死了。你是为了振兴易家的家声,反辰月,清君侧,和远方亲戚一起进京的,本来在帝都有你一个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头。因为斗殴被缇卫抓过又放了出来,后来在选花魁的时候夺了刀术的花牌,当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是。”易小冉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一颤。就像苏晋安曾经担心的那样,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天罗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报。哪怕有一丝破绽露出,也许这个天罗刺客就不会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苏晋安的谨慎构筑了一道无形的防御,保护着他。“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问周围的人,是否有可以赚钱的工作可接。外敌来京的世家子弟问这话,多半都是在找我们。因为我们出得起钱,我们的工作也很简单。”“杀人。”易小冉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那么你也是在找我们?”易小冉冷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纪不大,读书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杀人。”“古蝮手的大师,确实有资格这么说。”男人低声笑笑,“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还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什么?”“那些愿意来当杀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钱活不下去的,要么就是急于求名的热血汉。可你不是,你在这里有份安稳的生活,你来帝都的前半年似乎从未想过要当个杀手赚钱,是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找我们?为什么你需要赚钱?你的目的只是赚钱?”男人幽幽地问,接连不断的问题里藏着丝丝冷意。易小冉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紧,汗一下子涌出毛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破绽,绝大的破绽。天女葵说得对,也许他寻找天罗的举动太张扬了,恨不得跟每个熟悉的人说自己有身手,想接点活儿赚点钱。他太急躁了,在天罗这种组织面前,他不过是一只田鼠,面对着一条藏在黑暗里的、吐信的蛇。“为什么?为什么?”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男人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烟,但是易小冉绝不怀疑只要他下一句话错了,他会立刻变成一具尸体!“真蠢!”他在心里骂自己,“完全被这个天罗牵着鼻子走了,应该先去给葵姐送完热水,路上把要应对的话都想好。”他脑海里忽地一亮。“我……喜欢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钱了,就可以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只有你们才出得起那钱!”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竭力伪装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样,他想到浓郁的白色蒸汽里,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长发,身上无端地燥热,脸也涨得血红。男人理解地叹了口气:“难怪是你为她出头。天女葵那样绝色的女人,纵然是孩子都恨不得为她去死啊。”他把一只小小的钱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面前:“这是预付,事成之后付清。”易小冉抓起那只沉甸甸的钱袋,一边解开绳子往里摸,一边问:“工作是什么?”“我们要你守望一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他,”男人说,“你们都叫他,白发鬼。”易小冉穿过竹林,飘落的竹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他低着头,脚步匆匆,觉得背后那间小屋的方向,一个鬼魂正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背。走出竹林他才回头,看见密密的竹子把那间小屋完全遮挡起来,他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扭头回来,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海边。那白色像波涛的是新洗的床单,鼓着风扬起,因为是热水洗的,床单上还蒸出腾腾的热气。掂着脚尖高举双手晾床单的,是苏铁惜,那边蹲着盆边的女人没拧好一条床单就大声地喊他,他就在晾衣绳和水盆间跑来跑去,额头上包着块白色的毛巾,倒像是个模样憨憨的女孩。“小铁你饿了吃果子啊,不要等我喂你。”女人咯咯地笑。苏铁惜摇摇头说:“我不饿。”易小冉正在那些波涛起伏般的床单旁,看着苏铁惜吃力地干活儿,不时擦一把额上的汗。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那么的安静祥和,他很讨厌这个男人挥金如土女人婉转相就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留恋。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没理由,比如为什么要拼上命去振兴易家的声威。其实他自己并没有真正过过世家子弟的日子,他和那些乡民的孩子一起长大,每年元日的时候,那些孩子的母亲洗床单,孩子们把床单晾起来,女人用些果子作为奖励。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一天天过去,他会长大,娶一个女人,也许那女人不像天女葵那样有着妖娆的身段和漆黑的长发,可是会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这样想起来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