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一切都已经明了,一切都已经放下,她的心里也不觉得难过,可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了脸庞。十八易小冉踏出馥舍,苏铁惜正端着一只大木盆从门前经过,木盆里叠放着洗好的床单。两个人乍地相对,苏铁惜呆了呆,没说出话来。易小冉忽然想起他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苏铁惜了,这些天他都赖在天女葵柔软的床上。易小冉想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大概是瞒不过天女葵身边的人,也不知苏铁惜是个什么心情,几天前他们两个都是花魁的小厮,现在花魁已经成为他们中一个人的女人了。想到这个,易小冉又有些自豪,他的女人是花魁,酥合斋里最美的女人天女葵。他抓了抓头,笑了笑,一拍苏铁惜的肩膀:“你又被抓去做苦力了?”苏铁惜点点头。“来,我帮你。”易小冉在盆上搭了一把手,“你这个样子啊,就是容易被女人欺负。”两个人也不说话,抬着木盆走在走廊里,夜深人静,走廊里没有其他人,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脸侧一道道汗迹,想必是干了许久的活儿。他们把木盆抬到竹林边的空地上,苏铁惜就开始晾床单,易小冉这一次没有帮手,在背后默默地看着。“小铁,我许诺过要带你去打天下。”易小冉忽地说。苏铁惜转头回来:“我记得的。”“对不起,我不会去打天下了,很快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苏铁惜愣住了:“小冉,你要走么?”“我要走,和葵姐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会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租一个小屋,隐姓埋名。我打点短工就够养活我们两个了,这个乱世迟早会结束的,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苏铁惜沉默了一会儿,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难过。“我其实也想到了,”苏铁惜用脚尖滚着地下的一块石头,“那样很好啊,我觉得那样很好的。”易小冉舔舔嘴唇,从腰里摸出一个白纸包塞到苏铁惜手里:“这是我在这里攒的工钱,有三个金铢,还有几个银毫,送给你。帝都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带着这些钱回老家吧。其实我觉得我也不该来的……可是我在这里遇见了葵姐,我觉得一切都值了。”“小冉……”苏铁惜看着他的朋友。“早知道那次不去白鹭行舍喝酒了,还能多出几个金铢。”易小冉抓抓头,做出蛮不在乎的样子。苏铁惜把那个白纸包抓在手心里,又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白纸包,两个叠在一起,又塞还给易小冉。“这是什么?”“是我的工钱,我只有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可你要钱,你说要租一个屋子和葵姐一起住。”苏铁惜说,“其实我猜到你和葵姐大概要走了,这些天总把钱带在身边,可是没机会见到你。”易小冉觉得胸口略略有些痛,没来得及反抗,苏铁惜已经把两个纸包都塞到他腰里了。两个人相对无话,愣了一会儿,苏铁惜又转头去晾床单。“小铁……为什么要来帝都呢?”易小冉问。“我家乡那边很偏僻,看不到什么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听说帝都有很多人,所以想来找几个朋友。”苏铁惜费力地拧着床单,易小冉上去接了床单的另一头。“你家在哪里?我还从来没问过。”“晋北,八松。”苏铁惜说。“原来你也是八松人,我们是同乡啊,可是你说话很少,我都没有听出你的口音。”易小冉歪嘴笑笑。“我小时候都不太会说话,出来前才跟人练了练。”苏铁惜揽着一床拧干的床单站在那里。“找到朋友了么?”易小冉问。苏铁惜愣了一会儿,“来了才知道,帝都这里,不会说话的人不容易找到朋友的。”“别找了,我就是你的朋友。”易小冉伸出手来。苏铁惜呆住了,赶紧把床单放回盆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也伸出去,“我也是你的朋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苏铁惜睁大眼睛,用力点点头,易小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忍住了眼泪,摔掉苏铁惜的手,转头走进走廊的阴影里。十九圣王八年八月十五,傍晚。白衣枯瘦的人站在小巷里,靠着酥合斋的外墙,压得很低的白色斗笠遮住了他的脸。易小冉低着头,双手袖在袖笼里,踢着满地落叶慢慢地走近他。一阵风扫过,满地落叶哗啦啦的滚动,易小冉停下脚步,距离他的雇主四五步的距离。“你不肯走得更近一点……是对我有敌意?还是你怕了,想临阵脱逃?”天罗雇主说。“都不是,”易小冉斜眼看他,“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两百个金铢的大生意就在今晚,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想想,别在大鸿胪卿的护卫们面前露出破绽。”雇主淡淡地说,“做完了这一票你就该远走高飞,还谈什么生意?”“我有个情报,卖两百个金铢,现在付清,你们买么?”“情报?”雇主似乎起了点兴致,“这么贵的情报我还很少买,不过我们喜欢买贵的东西,只要有价值。”“我今天下午听酥合斋里的人说,上次大鸿胪卿被刺,险些丧命,保护特别严密。负责保护他的人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今天夜里他也会来酥合斋,但是不会公开露面。”雇主沉默了片刻:“苏晋安?”“苏晋安!”易小冉一字一顿。“苏晋安论军衔不过是个骑都尉,品级比大鸿胪卿差得太远,大鸿胪卿的命在我们这里也只卖两百金铢。你这消息怎么值一样的价钱?”“别骗我,大家都是聪明人,玩花样就没意思了。你上次不是说么,苏晋安已经成为你们棘手的敌人,你们会不想杀掉他?”易小冉舔了舔嘴唇,“今天晚上可是难得的机会。我在酥合斋里门路熟,又是个孩子,里面的人都不防着我。如果我探听到苏晋安的位置,告诉你们,你们就可以一刀杀了他。这情报,值不值两百金铢?”“值,”雇主低声说,“甚至值更多,大鸿胪卿在我们眼里不过是头猪,任何时候都可以下手,苏晋安,却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那么成交?”易小冉问。“你见过苏晋安的身手么?”雇主问。“见过。”易小冉想起露华大街那一夜苏晋安拔刀的瞬间,弧刀在手他整个人的气宇一下子就变了,像是亮出爪牙的野兽。“他是罕见的好手,一把弧刀上的功夫不亚于最优秀的本堂刺客,而且他比一条狐狸还要狡猾,一点点风吹草动甚至脚步声都会让他警觉,如果我们失手,他会以十倍的凶狠反扑,这时候他又会像一条狼那样嗜血。所以要杀他,我们必须有绝对准确的情报,绝对准确!”“有差错,你们还不要了我的命?”易小冉哼了一声,“我敢做这个,就知道代价!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要预付,全部!包括杀大鸿胪卿的钱!”“用一个还未到手的消息换四百个金铢?”雇主失笑,“你的胆子很大,敢这么跟我们开价的人不多。”“我有理由担心我的报酬,一旦你们杀掉苏晋安,肯定会急于逃走。这件事情牵连很大,我也不得不赶快逃走,那时候我怎么找你们兑现报酬?”易小冉说得振振有词,“人人都说落袋为安,空口许诺的钱,我不信的。”雇主低低地笑,从腰带里摸出个东西,向易小冉抛了过去。易小冉入手一沉,被黄金的光扎了一下眼睛。那是一块足色金铤,怕有三四两重,没有任何标记。易小冉用牙齿轻轻一咬,确定是真货,点了点头。“天罗的黄金?”他冲雇主晃了晃那金铤。“是,本堂铸造的,没有人能追查到它的来历,你可以随便在东陆任何一个地方花。”雇主说,“看你咬黄金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贪财的宛州商人。不过也是,你这样拼命的人,心里一定贪婪,对钱、对名誉、对女人……情报何时能送到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