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红衣将头埋入他温柔的怀里,过了许久,才问,“你家在哪里?”清暖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乡下地方,父亲姓李,那里家家户户都种桃花,每年春天,桃花映得天空如晚霞般红,很美丽。我家多种了两棵桂花树,我最爱吃娘做的桂花糕。”他的眼里有对故乡的思念,勾起了红衣的乡愁。他们不能绝望,要好好活着,一起回家。月色下,柴房里,两个孩子伸出尾指,慎重地勾了个约定。这是梦想的约定。年余年,月余月,日余日,少年长成,风华绝代。红衣身量极瘦弱,眉目如画,越发美貌婀娜,端得是倾国倾城,艳满柳州。他登台唱戏,云鬓花颜,一袭红衣,吹了首《相思曲》,回眸笑处,秋波涟漪,引无数风流公子尽折腰,投金珠满船,只恨不得将身许之。相较之下,清暖的身材高挑,喜着青衣,眉心朱砂如血,更有书生的斯文儒雅,以至何姑也放弃了给他浓妆艳抹,留了几分本色,却也动人。很多时候,清暖总是默默陪在红衣身旁,如花间绿叶。两人一遍又一遍地悄悄描述着未来的图画,梦里总有家乡。经常有贵客一掷千金找戏子相陪,红衣和青暖都喜欢接待远方来的贵客,尤其爱听他们故乡的风情轶事,然后从这些故事里一点点和自己残留的家乡印象对照起来,偷偷寻找答案。家乡饮食偏甜腻,河畔有杨柳,年年赛龙舟,八年前的龙舟胜者是个特别丑的老男人,举行法会的神庙很大,里面有许多神仙鬼怪的雕像,龙舟会上有大户人家丢失孩子……记忆里的无数碎片终于拼成了答案,指向岐城。他们调查好线路,研究好伪装,重金买通了帮手。在一个有雾的清晨,红衣和清暖双双逃离戏馆,奔往岐城,奔向自由。避开追捕,他们陆路转水路,水路转陆路,再陆路转水路,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万株柳,岐城近,小船荡漾在水波上,朝思暮想的故乡就在眼前。红衣不由紧紧按住跳跃不已的心脏,害怕起来。戏馆的多年女装训练,强迫他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和姿态,总是努力改变,举止还是比较偏女气,他没有自信还能回到从前。清暖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说:“放心吧,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红衣略略放松,笑道:“是啊,我娘很疼我的,她从小就重金教导我,还亲手给我做过杏花糕,我娘做的杏花糕可好吃了,我请你吃……”【陆】错了,一切都错了。父亲听说自己儿子回来,起初是有些高兴,待看见他的容貌,先是惊艳,再是惊愕,最后陷入了长长的迟疑。他的哥哥弟弟高声嘲笑,不停问他在戏馆的经历如何,又问他哪个客人最是温柔体贴,哪个客人最是出手大方。他的母亲又有了一儿一女,她看见这个落难多年的儿子,眼里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嫌恶,她吩咐人将他安排去最偏僻的同秋院,不再理会,任凭兄弟对他肆无忌惮地羞辱,随便仆人对他冷嘲热讽。他们说,聂家没有这样不要脸的儿子,长得和女人似的。他们说,你在被拐进戏馆的那天就应该去死,至少不应该回来,为家族蒙羞。他们说,聂家的嫡长子早就死了。他们说,你要离其他的少爷小姐们远些,千万别把外面带来坏习惯沾染给他们。风言风语,字字句句,如刀似剑,捅得心窝直流血。可是,他们总归是逃出了地狱。红衣得知清暖死讯的时候,是夜里子时。他的身体从兄长所在的浣花院里用破席抬了出来,他咽喉处扎着根金簪子,眼睛睁得很大,鲜血染红了青色衣衫,滴在青石路上,就像无声的泣诉。红衣几乎疯了,他不顾拦阻,冲去浣花院里质问庶兄究竟出了什么事。庶兄推卸:“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自尽,莫名其妙就自己扎了喉咙,或许是想不开。”红衣的咆哮几乎撕裂了嗓子:“清暖不可能自杀的!我们在那种地方都活了下来,他一直鼓励我不要死,他还要找父母,他不会随便去死的!你说!你对他做了什么?”庶兄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想让他陪我唱几个小曲罢了,谁知道他气性那么大。”红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不过是个戏子,又不是没陪过客人,装什么贞洁?”庶兄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不过是个肮脏的货色,爷也是看他还有几分姿色愿意抬举他,谁知他那么不识抬举?败了爷的兴致。”原来,在自己亲哥哥的眼里,他们是那样的肮脏不堪。原来,就算离开了戏馆,回到家中,他们也无法摆脱噩梦般的命运。红衣猛地明白了清暖为什么要死。哀莫大于心死,杀死他的不是命运,是绝望。他们从地狱里逃脱,却逃不过人心的邪恶。天空下起淅沥沥的雨,红衣缓缓瘫坐在地,他抱着最好的朋友,雨水洗去血迹,清暖的身子也渐渐冰冷,最后的气息亦荡然无存,红衣对着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问:“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无法改变!为什么!老天从未长过眼!”他不该回家的,是他害死了好朋友。悔已晚,清暖已逝,世间对他最好的人已经离开了。母亲不过将庶兄责骂了一顿,命他禁足两个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红衣混混沌沌地活着,如行尸走肉,直到在后花园里被安王看上的那天。安王性格残暴,刚愎自用,颇受圣宠,唯有一个癖好是玩戏子。他来聂家做客时,不经意间看了眼红衣容貌,惊为天人,向聂父求人。安王炙手可热,聂父正巴结着他要升迁,略一犹豫,便应了。只道是让红衣过去煎熬几年,回来再去乡下买田置地。母亲对此不闻不问,专心哄着她的宝贝幺儿。红衣听到这个消息后,彻底崩溃了。他千辛万苦逃回家,却被转手送出。是不是天底下,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母亲咬牙切齿:“安王是咱们得罪得起的吗?他说若是你不去他府上,便让你兄弟好看,我想起这事就担惊受怕,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你离开那么多年也没尽孝,如今难得你帮得上忙,怎就如此狠心?!”父亲痛哭流涕:“反正你都在戏馆呆了那么多年,早也该习惯这种事了,安王爷也不是什么专情的家伙,咬咬牙就过去了。爹就求求你,帮帮我吧,这是你爹一辈子的心愿,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你的。”哈哈哈哈,这就是他的好爹娘。他们要用他的鲜血,为自己铺出一条富贵荣华的大道。红衣在相姑馆里没有心碎,可是他回到家后,心整个都碎了。他只以为何姑把持的戏馆是地狱,却不知天下无处不是地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恨,足以焚烧一切的恨。他要用怨恨把整个家都烧掉,把所有人都杀掉。可是,他是那么的弱小无力。红衣抱着清暖的瑶琴,流着泪,一遍又一遍祈求。他要强大,他要有毁灭一切的力量。苍琼女神……求求你,请收下我的灵魂,给我复仇的力量。恶魔终于听见了他的祈求,实现了他的愿望。女神将他拥入怀中,给予最温柔的安慰。弹指之间,聂府燃起熊熊大火,所有人都睡得昏昏沉沉,无人察觉,直至熊熊烈焰燃起,所有生命此时已不能逃脱。在火海中,苍琼带着红衣漫步,火势越烧越大,房屋倒塌,大树枯萎,灰烬化作黑色的蝴蝶飞满天空,如地狱里的美景,她欢喜地问:“你喜欢这样景色吗?”“我喜欢。”红衣听见了父亲的哀求,母亲的谩骂,兄弟姐妹们绝望的哭声,仆役丫鬟们痛苦的嘶叫,他平生第一次看见了他们绝望的目光,听见了他们衷心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