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辞盯着青石板上的纹路,似笑非笑道:&ldo;武安侯携家带眷,于郊外祭奠先人。许是金山银山垒得太高,运不出去了罢。&rdo;
武安侯不是别人,正是户部尚书韩儒,早年曾在徐州旧齐王府上任王府长史。
小沙弥垂髫孩童之际便入了佛门,六根虽尚未清净,然对于时政朝事知之甚少。打着哈哈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一路闹着棠辞与他说说京中的繁华热闹,棠辞知无不言。
直至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小沙弥方收起顽皮模样,施礼告退。
院门口立着两个甲胄兵士,腰佩金刀。
扫了棠辞一眼,检查了她手中所提食盒,这才不耐地放行。
院中菩提树下,老妇人弯腰汲水,拎着水桶一路荡荡洒洒,晃落散乱的水渍。她腰背佝偻,三两步必得停停歇歇,扶膝喘气,抬头抹汗,再睁开眼却见水桶已被他人提了去。
&ldo;诶诶‐‐&rdo;老妇人追上前去拦阻,&ldo;棠公子,这是粗重活计,让我来!&rdo;
棠辞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提着食盒,轻松笑道:&ldo;春华姑姑,我是年轻人,无碍的。&rdo;
春华抢了几次,抢不过来,眼看着就要到了厨房,终究收回执拗的心思,接过食盒,不好意思道:&ldo;你年年清明都过来,夫人看见你便十分欢喜了,并不需要你花钱买这些,下次莫要破费了。&rdo;
推开厨房木门,灶火旁立着一名中年妇人,盘着简约的发髻只以木钗装束,衣衫亦是寻常颜色款式。举手投足间却生出与青灯古庙格格不入的雍容姿态,她正举着木勺轻啜汤汁,袖口收敛漏出右手,分明看见其中小指缺失。
听闻声响,她方放下木勺,款款走来,温和笑说:&ldo;你来了,午饭用过不曾?炊熟日还给你留着几只子推燕1,热热便能吃了,要尝尝么?&rdo;
不加描摹的眉目不似自己年幼时眷恋依靠的秾丽华贵,却添几分平易近人烟火气息,声音语调也一如往昔亲切柔软,棠辞的心更融了几分,微扬起头狠狠逼迫自己不去盯着她的右手看。多亏这几年来已养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伪装本事,少顷,捂着肚子蹙眉轻笑道:&ldo;今晨吃了一个包子并一碗粥,您不说还好,一说肚子便饿了。&rdo;
静慈嘱咐了春华些许小事,遂揽过棠辞向隔间走去,说话间皆是长辈口吻。
春华前几年也曾默默感慨过,夫人自搬到这碧云寺以来,性情大变,已很难对外人敞开心扉,亲昵对待。偏偏三年前闯入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出几日功夫,夫人竟百般呵护于她,关心仕途并劝说她拜吏部尚书为师。后来春华也日渐想通了,只因连她自己也觉得与棠辞似曾相识,很合得来。
&ldo;今年春闱,可遂愿了?&rdo;静慈倒了杯清茶递与棠辞,早前瞧她今日衣着便猜出她必已及第为官。
棠辞吃着面馍,眼睛里噙满知足,点头道:&ldo;得亏静慈师父您日夜为我烧香拜佛,可算是入了翰林。&rdo;
她眼神真挚,一副乖顺模样。静慈倒也不揣测这里面有几分是恭维的乖话,抚着她的手背,笑说:&ldo;佛家讲究心诚则灵,我知道你志在官场,不忍再见你哭鼻子擦眼泪,诵经念佛时自然多念着你些。往深了说,一切还是你自己修来的福分,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父母这个喜讯了?&rdo;
棠辞怔了怔,垂下头来木然答说:&ldo;不曾。&rdo;
但闻食指轻叩木桌的声音,静慈严肃了几分:&ldo;那便该打了。&rdo;
出乎意料的,棠辞立时放下手中的面点,垂手站起来恭顺听训。
静慈虽滞了一会儿,但想着她虽言行老成了些,耍起脾性来的时候却还是个孩子,于是顺理成章的出言教导:&ldo;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生长在云州,离冀州千里万里,来京已有三年了罢?虽是担着父母家族的厚望,也吃了不少苦,想来十分寂寞惆怅。你尚且如此,将你牵挂在心头的父母又当如何?如今功成名就,为何不及时告与父母,同享喜乐?&rdo;
&ldo;您说的是,我知错了,回去便写,往驿站投信。&rdo;棠辞垂着脑袋端正站着,在静慈看来着实是虚心受教的样子,却不知她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红透了的双眼。
静慈知道她一向听自己的话,多余的便不再说了。拉着她重新坐下,以指腹擦拭掉她嘴边的面粉碎屑,看她仍然闷闷不乐,暗忖自己是不是说狠了些,哄慰道:&ldo;你不及弱冠便高中一甲,入翰林是天下多少学子的夙愿?莫说你父母,我也替你开心夸你都来不及,我方才说打你是玩笑话,不必当真。&rdo;
棠辞偏着脑袋,低声嗫嚅:&ldo;我不曾当真,您……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会打人?&rdo;
失声一笑,静慈琢磨着这孩子怎么竟说些混账话,若让她的生母听见了怕是该吃醋,饶是如此,自己的心里却被她的三言两语烘得暖融融的。见一滴滴泪珠砸在桌上,掏出绢帕为她拭泪,好笑道:&ldo;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莫是龙王发大水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地眼泪说掉就掉?&rdo;
不说还好,一说更如开闸泄洪。
棠辞又是羞赧又是懊恼,抢了绢帕自个儿别过脸去擦拭,闷声道:&ldo;让您见笑了,我打小便爱哭,被父亲说骂责打都不曾改过。&rdo;她顿了顿,续道,&ldo;即便如此,在外人面前并不这样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