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连称了几句“是”,对夫子使眼色。
夫子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账目,将半年来郊西大营加固关隘所耗费的石料银钱详尽念了一遍。听完夫子呈报,校尉似是很满意,连连颔首:“灵抚今年的账目倒是算得比其他地方清,辛苦于兄与这位——”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前人一眼。
“王五。”夫子说。
“辛苦王兄。”校尉接道。
校尉又问了几句烽火墩的重修进程,趁着日头还未升起,便准备回镇北府复命。营长将校尉送出帐外,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骁骑大人,近日清西郡来了许多军爷,烽火台戒备也森严许多,是延曲部那头又有动作了吗?”
骁骑校尉摇头:“不是延曲部。”
“既然消息已到郡府,提前告知你也无妨。”校尉说,“朝廷已向镇北府发了诏令,殿下登基在即,命北境十六州严阵以待,严防大典前后延曲部生乱,误了京中大事。”
于明发现夫子的身子微微一僵。
营长感慨了一声,眸中已显欣喜之色:“咋们镇北千盼万盼那么多时日,总算是等到了。”
校尉也笑了起来:“怀王殿下威望素著,内政修明,天下人有目共睹。”
于明看着父亲送军爷出了帐,正欲拉着夫子也跟着出去,却见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正在出神。
他在夫子眼前挥了挥手:“夫子,夫子,该去上早课了。”
夫子听到于明的喊声,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他手指摩挲了几下腕间的玉镯,面上露出浅笑:“好,昨日上到哪儿了?”
几位工头的儿子也到了帐外,于明将他们放入帐中。一群毛头小子大清早便在帐内相互嬉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夫子也不恼,只是坐在案前,翻开了手中册子。夫子温润的音色不高不低,却刚好压住了整个大帐的喧闹声响。
于明看了夫子好几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夫子今日比往常要高兴一些。
石宝儿站在大殿前,看着从大殿内踉跄走出的长史大人,面上露出同情神色。
“葛大人慢走。”他笑眯眯道。
这已经是葛长史第三次被殿下从垂拱殿轰出来了。
这位葛大人是御史台出身,以敢为直谏而著称于世。先皇驾崩后,葛大人头一回上谏,称殿下应依先祖法制将帝后合葬。殿下那日一言不发,只是差人将葛长史带了出去。
葛大人却仍不死心,时隔数月又再次上谏,称太子是因谋逆身死,殿下却将太子妃私自养在别府,还派亲卫层层守卫,此举于礼不合。只因葛长史的这次上奏,广阳的大街小巷纷纷开始流传,怀王觊觎兄长之妻,在别庄中行金屋藏娇之事。民间更有甚者盛传,怀王此番率军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而是为了将太子妃据为己有。
此类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怀王殿下在早朝时将折子扔在葛长史的脚前,让他滚出去。朝臣们才不敢私下议论了。
众人以为葛大人已吸取了前车之鉴,不敢再触怀王殿下的逆鳞。直到今日,礼部刚拟好登基大典的草案,葛长史便又在早朝上奏,称殿下应在大典前夕册封三宫正侧妃,以显新朝乘龙配凤,后宫兴旺。
就算立在大殿外,石宝儿都能听到殿下语间夹杂的怒意。
殿下说,若再有人在朝上提无关紧要之事,明日便可直接致仕还乡了。
下了早朝,石宝儿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殿下身后回了怀王府。殿下住不惯空空荡荡的皇宫,除非政务繁忙需留宿宫中,殿下每日都会回到王府,考察完九殿下的功课才回屋歇息。
九殿下如今已年满十岁,泾阳将军总说,九殿下与殿下长得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却迥然不同。九殿下性子单纯活泼,日日在府中上蹿下跳,倒是衬得兄长愈发沉闷内敛。
赵凤徽知道兄长每夜都要在树下练剑,平日并不敢擅自入院打扰。今日府上的夫子称病告假,他有一处行略总是看得一知半解,在屋中咬着笔杆较了半晌劲,却依旧没有头绪。他趁着阿申哥不注意,披上小斗篷,便从侧门溜到皇兄的院子里去了。
自从仙子离开后,兄长便再没笑过。他怀揣着这几日刻好的兔子木雕,不知能否偷偷给兄长一个惊喜。
赵凤徽绕过繁茂的树丛,蹑手蹑脚地走到假山背后。利剑划破半空,发出了“沙沙”声响。赵凤徽在隐蔽处站了片晌,方才听到长剑入鞘的清脆之音。
他捧着刚做好的木兔子,正欲上前去给兄长献宝,却在半途倏地停下了脚步。
长剑早已被扔在一旁,掉落在满地泥泞中。清冷月光下,兄长正半跪在地上,前额抵着树干。左手撑地,右手正捧着什么东西,牢牢捂在心口处。
赵凤徽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只见兄长指尖绕着一道红色长线,双手正在止不住的颤抖。
赵凤辞听到背后传来窸窣声响,立时直起了身:“谁?”
待看清了赵凤徽的身影,他才收起冷凝神色,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是凤徽?”
“天色已晚,怎的还不回去歇息?”赵凤辞对赵凤徽笑了笑,“练剑太乏,五哥停下来歇一会。”
赵凤徽低声说道:“五哥骗人。”
赵凤辞神情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