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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第1页)

我就赶快拉出一块砖(这块砖是新妈妈特意为我准备的)跪下。每到这时,我就看见新妈妈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颜色,这些颜色上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桌子的气味,有油饼摊儿的气味,有菜摊、牛肉摊的气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气味……这些气味是许许多多日子积攒下来的,在她肚里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经霉,有的正在变黑,黑成了一股股杂和成各种颜色的气。新妈妈把这些气聚到一根针上,针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妈妈把针扎到我身上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新妈妈笑眯眯地说: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头,用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肚里的杂和着各种颜色的气,那气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脸上却仍然是笑。这种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广告一样的假笑。不过,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着很好玩,像看节目一样好玩。新妈妈的笑却很疼,疼得钻心。针扎在我身上,像绣花似的,扎出一个个小小的血点,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艳很艳的梅花。有一次,新妈妈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从此,每当看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对她说: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听话……可新妈妈还是喜欢用针,新妈妈只用针……新妈妈是不是针变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喜欢用针呢?上小学时,书上有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新妈妈的针也是铁棒磨成的吗?看见钟时,我就对自己说:别抖,不用抖。你听话了。三月二十八日夜又有敲门声了。对面的楼房里,正对着我窗口的这个单元,又有敲门声了。窗帘是掩着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严很严,不过,我还是能看见竹林里的事……那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阿姨。阿姨长得很漂亮,阿姨屋里布置得也非常华丽。阿姨一个人在屋里,身穿一袭白色的羊毛裙,光脚站在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蹑着脚走路。阿姨先是尖着脚尖走,绕着羊毛地毯转了一个圈。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仍然是尖着脚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后她又踮着脚走,袅袅婷婷地退着走,从那间屋退回到这间屋里……尖着脚尖走时,她身上升腾着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杀气凛凛地冲在她的喉管上,我觉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么来了。然而,当她踮着脚退回来时,那凛人的杀气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飘忽不定的气……倏尔,阿姨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屋里原来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在一盏盏灯都开了,屋里一片裸的光明。接着,她又开了录音机、电视机,屋里一下子跑出了很多声音……阿姨却在声音里坐下来了。她坐在一张奶黄色的沙上,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的脸前袅袅地漫散,接着有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先是一短,而后一长,像炸了的豆子一样,噗地落下来。泪里还有烟圈,一个个圆圆的烟圈从阿姨嘴里吐出来,最后吐出的是一根烟柱,那烟柱忽地就窜进烟圈里去了……那人仍在敲门。敲门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头。一个头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秃顶老头。秃顶老头站在楼道里,紧夹着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门。他的手很白,我看见他敲门的手很白,很软,像面馍一样。他一边敲一边还小声地叫着:陈冬,陈冬……阿姨不说话,屋里的阿姨一直不说话。已有很长时间了,秃顶老头还在楼道里站着,仿佛也有过一丝游移,最终还是没有走……忽然,阿姨把门开了。开了门的阿姨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扭身走回去了。秃顶老头笑着,讪讪地笑着,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往里走。两人都在屋里的沙上坐下来,无话,还是无话。片刻,秃顶老头说:你没去上班,我来看看你。不舒服了?阿姨冷冷地说: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秃顶老头笑着说:还是那样,还是那样。阿姨问:啥样?秃顶老头用手轻轻地抿着不多、却梳理得很整齐的几缕头,摇摇头说:你呀,你呀……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特别,电报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屋里没有回音。阿姨在那儿坐着,秃顶老头也在那儿坐着,一个个像木瓜似的坐着。秃顶老头的脸皮一下子绷得很紧,紧出一股紫气,肚里那颗糊了很多油腻的心像跳兔一样蹦着去门口探视……阿姨肚里升上来的是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粉红色的热气,那热气奔跑着冲向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显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组,敲了三个六下,却没有喊,一声也没有喊。他停下来看了看表,表在时间上走着一个小小的红针,小鼓一样的红针,红针里跳跃着他的诧异,一种很熟悉的诧异。接着,他又重复敲了三组,仍然没有喊。终于,他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踏一踏响着,屋里那两颗心也跟着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腻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荡一荡地下落,终于又平安地落在了肚里;另一颗粉色的心是在追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追,一直追到了街头的路灯下……这时,坐在屋里的秃顶老头说:我该走了……话说了,人却没有起身,只乜斜着眼望着这位阿姨。阿姨没有说话,阿姨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子钟……秃顶老头讪讪地说:天又阴了。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秃顶老头说:阳春三月,不该阴哪。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说阴就阴。也有晴的时候。也好。……秃顶老头又说:我该走了……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乱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样。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身穿西装,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丫站在门前,高声叫道:陈冬,是我呀,是我。屋里像化了一样,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片熬人的静……那眼镜反反复复地喊:陈冬,陈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在屋里坐着的阿姨看了秃顶老头一眼,秃顶老头也看了她一眼。此时,阿姨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涡。阿姨笑着站起身来,秃顶老头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阿姨,我看见他肚里的被油腻糊住了的心已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在肚里颤颤乎乎跳动不止的黑药丸。在他目光的追随下,阿姨却大方飘逸地来到门口,她先是回头看了秃顶老头一眼,接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把门锁上的铜链子挂上,而后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站在门外的眼镜赶忙趴在门缝上说:陈冬,是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阿姨说: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经睡下了,对不起……带眼镜的一棵森林说:陈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让你帮帮忙。几句话,就几句话……冬天说:对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吧……说着,阿姨把门关上了,阿姨毫不犹豫地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的阿姨满面羞愧地靠在了门上……门外的一棵森林嘴里嘟哝着,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空空地响着,却没有人去追,谁也不去追。王森林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骑在车上,没有再往楼上看,嘴里却像念经一样说出了一段话,下楼时他就开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话,他在路上一直重复这段话。我眼盯着他追了很久很久,路边的梧桐树下游动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独映在柏油马路上,影子里含着一段很奇怪的话,不明不白的话。一直跟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话。他说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一直在念叨这段话,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这么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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