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陈冬阿姨的声音变成了一罐蓝带啤酒,陈冬阿姨的声音里有一股蓝带啤酒的气味,她懒懒地说:喝点什么?有咖啡……那瘦高个的声音里带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节制的,椅子说:喝、毛尖吧。我、还是喜欢喝毛尖……陈冬阿姨慢慢站起来了,她心是要快的,脚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过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后把裙边向腿上那么一绕,又坐下来了。她坐下来后才用带糖的声音说:带车了吗?那人说:……住在中山宾馆,没几步路。没有话了,有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但各自的眼里都有光伸出来,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光伸得很长……慢慢,两只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见他们勾在一起了。片刻,我又看见了一枚朱红色的酸枣,那酸枣是从陈冬阿姨的声音里跑出来的。陈冬阿姨说:你那一位好么?那人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海里跑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一股咸萝卜的气味……陈冬阿姨哦了一声,那声音里马上就有了一股臭变蛋的味。她又说:县长好当么?那人说:唉,马马虎虎……陈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上个月,我差点给你那位打电话,电话已经挂通了……那人心里也突然就塌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很大的黑不见底的坑。急问:有事儿?有啥事儿?!……陈冬阿姨说:也没啥事儿,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告诉她一声,你有东西忘在这儿了,让她来拿……那人嗯了一声,笑笑的,那笑里却藏着一只虱子,说:我有东西忘在这儿么?啥东西……陈冬阿姨说:裤子,你的裤子……那人还是笑着,不过那笑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晃晃的在脸上罩着,像是要掉下来,却没有掉下来……往下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谁也不说了,只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我看见水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一些东西,是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凝神很久之后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个退色的缎带捆着,我看见了十二种颜色的缎带……缎带在时间中已是很陈旧了,缎带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颜色的痕迹,那鲜艳早已被灰尘吃掉了。我还看见时间像蚂蚁一样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了一些风干的眼泪……那人很吃力地说: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陈冬阿姨说:你欠我么?你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欠我什么……那人的声音很涩,那人的声音生锈了,那人的声音里有许多紫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会……陈冬阿姨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结了婚就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你的官,就不该来这儿了……可你还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把这儿看成什么地方了?……那人说:这个鸟官,当不当无所谓……那个电话,如果打了,倒干脆了。那边很复杂,那边正等着炮弹呢……陈冬阿姨冷笑着说: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话,我就打一个,我打一个试试……那人说:你打吧,你打好了。那边正换届哪……你打过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伤害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陈冬阿姨说:你怕,我知道你怕……那人说:……你要是不打,我就还得跟他们斗下去。那是个穷县,不斗不行,累呀……陈冬阿姨说: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当个小县官,整天跟人斗什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那人说:你以为只我一个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中国人不斗干什么?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还叫中国人么?中国人是活精神的,中国人的精神实质就是一个斗字。中国人不跟中国人斗,又能跟谁斗?……陈冬阿姨说:算了,算了。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这些,整天阴谋阳谋的……你过来,你坐过来吧。那人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你吓我哪,我一来你就吓我,你把我吓出病来了……他说着,很听话地坐到陈冬阿姨身边去了。陈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咚的一声,我看见有一块大石头扔出去了,那人从心上扔出了一块大石头。那人喘口气说:唉,官身不由己呀……接着,我看见了猫的声音,那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小花猫:你想吃点什么?你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那人的声音里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算了,到床上躺一会儿吧,我想躺一会儿……我看见红柿了,一个瘫软了的红柿。红柿说:你,就想那事儿。我知道,不想那事儿你不会来……抱我。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是那个秃顶老头,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站在门前了。他的敲门声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猫头鹰的气味……顿时,屋里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红和两颗花生米一样的心跳……秃顶老头站在门前,连着叫了几声:陈冬,陈冬……看看没有回应,就扭身下楼去了。临下楼前,他又把心挂在了楼道边的窗口上,那是他经常挂心的老地方……很久很久,屋里才重新有了动静,那人说:又是那老东西吧?我猜又是那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他,你告他么……我看见火苗点起来了,紫颜色的火苗,陈冬阿姨心上烧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浇的是酱油,酱油瓶碎了……五月八日今天,旧妈妈打上门来了。旧妈妈站在门口的时候,眼里射出了一把锋利的车刀。当车工的旧妈妈把车刀带来了,这是一把刚从c630车床上卸下来的大号车刀,是一把镶有钛合金刀头的车刀,这把削铁如泥的车刀带着3000转的高速飞驰而来……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也改装过了,旧妈妈是柴油机厂的工人,她把心改装成了最新式的高压油泵。装有进口射点的高压油泵,因此旧妈妈的心上有了一点点美国气味,我看见旧妈妈心上装了美国射点;旧妈妈的服装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旧妈妈穿的是一件最新款式的低领无袖旗袍,那旗袍是蓝天鹅绒的,看上去很厚实。可旧妈妈不怕热,为了武装,旧妈妈一点也不怕热。不过,我却从那旗袍上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那是跟旧大姨十分接近的一种气味,我看见旧大姨的女儿了,这件旗袍是从旧大姨的女儿那里借来的。脖子也改装了,旧妈妈也对脖子进行了改装,旧妈妈脖子上挂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这是一条挂有桃形小坠儿的金项链,可惜的是,项链上有一股鸡屎的气味,我闻到鸡屎的气味了。我看出来了,我能看出来,这条项链也是从旧二姨家借来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旧二姨的媳妇在小店里卖烧鸡呢……旧妈妈脸上抹的是一种新式的珍珠粉底霜,旧眉自然是不要了,从来没有描过眉的旧妈妈在来的时候给自己画了一条新眉,弯勾月牙眉,报上说,目前市场上最流行弯勾月牙式。我看见旧妈妈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改装后又刷上新漆的旧车床,只有零件是旧的,我看见她身上的零件还是旧的。她的胃里仍残存着旧日的粮食,粮食里的旧日记忆纷乱无序;她的肾里仍保留着一些紫黑色的炎症,炎症里跳动着一些活蹦乱跳的陈年细菌;她的肝里有许多气淤而成的蓝色气泡,气泡里集结着一批一批的钢性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