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的鲜艳的大街上,只有树是陈旧的,马路边的树反而显得很陈旧。树上挂满了人们呼出来的废气,挂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油烟,树上还挂着人们吐出来的脏话,因此,树上已没有树的气味了,树上全是人味。树上嫁接了许许多多的人排泄出来的东西,所以树一直不说话,树是怕说出人话来,树害怕说人话。我还看见了很多数字。空气里有很多数字,天空里排满了一行行的数字,那是电波,我知道那是射出来的电波。那些数字也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见那些闪闪光的、能变幻出很多颜色的数字。这些数字不时出嘀嘀嘀……的叫声。这叫声有时会从人的裤腰上窜出来,这里嘀嘀……那里嘀嘀……空气里到处都是嘀嘀……一排排一行行的嘀嘀……叠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报上说,城市语正在更新,暗语已成了城市的主要日常用语。电波里的暗语像网一样撒在城市的上空:13582,回话。74516,货已出。27456,老地方见。36231,吻你。59428,小鸟飞了。……人已经被电波挤扁了,人越来越薄,人只能在电波的缝隙里喘气,喘一口被电波烤熟了的热气……在去西城区法院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位老人,那坐在树下的老人。这是一个卖心的老人,看来他的心还没有卖出去,他的心鲜红如豆,却一直卖不出去。这是一颗被旧日空气包围着的、惟一没受到电波干扰的心。大概是他的外表太陈旧了,人们看不到他的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尘埃。他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看见他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他在新时期里坐出了一个小,一个失去了时间标志的小。这个小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的笑里总是带着螺丝拧出来的气味。我能看到那股气味。我看到螺丝一丝一丝地在他的笑里动着,动出一片沙沙的喃喃自语……他说:……月牙儿……他说:……极限强度……他说:……红纸……他说:……走了……月牙儿是灰白色的。我看见月牙儿了。这是一弯湿漉漉的月牙儿,月牙儿上长了一层霉的绒毛。月牙儿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一间的带有铁窗的房子,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是人,我知道那是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看清那是二十年前的两个人。他们两个合抱着那棵大树,脸对脸在树上铐着。一个瘦弱的声音说:我想尿,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想尿……一个粗壮的声音说:尿就尿吧,说啥尿哩!你没尿过裤裆?就隔着一层布……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可尿了,你别嫌臊,我没有办法……粗壮的声音说:你有福啊,看起来你是个有福人,你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尿过裤裆。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跟人打架,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粗壮的声音说:这一次你是活该!谁叫你打我的小报告,说我搬你打的坯了。我搬你的坯了?我用着搬你的坯!瘦弱的声音说:我……不说了。粗壮的声音说:我也不想打你,你要是不打我的小报告,我就不会打你。一风吹倒的人,我打你干什么?谁叫你好打小报告。瘦弱的声音说:其实,不说也是一样,不说完不成任务也一样要罚……粗壮的声音说:那不一样。你不说,我也不会揍你。我不揍你,就不会把咱俩铐在这儿……冷呵呵的找罪受。瘦弱的声音说:……那月牙儿真好。粗壮的声音说:好个鸟!那又不是你女人,有啥好的?没有声音了,这一会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弯月牙,一弯很冷的月牙儿亮着,月牙下是一股刺鼻的尿臊味。片刻,粗壮的声音说:唉,你怎么不说话了?说说话,说说话暖和些。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你说吧,说什么都行,下顿饭我给你一个窝头……瘦弱的声音说:你叫我说什么?我不想说。我就是说话说出的罪,你还让我说……粗壮的声音说:你不是要纸么?一个窝头再加一张擦屁股纸,白纸,行了吧?瘦弱的声音说:你真想听?粗壮的声音说:说吧,说吧。别他娘的卖关子了……瘦弱的声音说:我说个谜语吧:牛挂寺门前,两人伴木眠,谢字出身去,火烧西土边。你猜吧。粗壮的声音说:猜不来。鸟!别弄这酸叽叽哩。你是什么东西,你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了?还说这种酸不叽叽的玩意!说点有意思的……瘦弱的声音说:那我再给你说一个: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粗壮的声音说:去尿去尿。你就不会说点有意思的?!说说你女人,说说你女人……过了一会儿,粗壮的声音又说:好,好好,你随便吧。只要说就行,你说你说……极限强度很新鲜,极限强度还没有在时间里霉。极限强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甜面包味,是那种很有嚼头的小面包。我看见那声音了,那声音是在一片黑暗里出来的。这是一栋宿舍楼里的一个单元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声音在游动。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黑乎乎的房间里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人……声音却是两种,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高昂,一个渺小;一个声色俱厉,一个唯唯诺诺……一个说:147,站好,你给我站好!一个说:是是,我站好,我老实……一个说:低头!一个说:是是,我低头。-个说:不叫你说的时候,你偏说。现在叫你说了,你说吧!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一个说:是是,管教,你多批评,你多批评……一个说:你不是想说么?你不是很会说么?你怎么哑巴了?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一个说:是是。我现在就给你汇报思想,汇报我的活思想。过去是不叫说,我我我忍不住想说……现在叫说了,我知道现在叫说了。可可可没人听我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我也不会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说:147,我问你。一个说:是是,你问吧,管教。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一个说:叫我看,你是个牛尾巴,我看你是个牛尾巴,一点鸟用都没有!……一个说:是是,我一点用都没有。一个说:我问你,你是不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一个说:是,我是。-个说:五十年代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连极限强度的公式都不知道么?嗯?!一个说:是是,我忘了,我的确是忘了。我把什么都忘了……一个说:这也忘了,那也忘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一个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个说:那你白活了,你这一生算是白活了。干脆给你判个死刑算了……活一天给人民添一天的麻烦,是不是?一个说:是是。我愿意,我伏法……一个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老实!一个说:是是,我老实……报告,我我我……一个说:说!一个说:我想申请变一只猪,我能变一只猪么?一个说:说说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一个说:我想给人民做点贡献……一个说:你说说,你会哼么?你会哼不会?一个说:我、我、不会……一个说:你连哼都不会,你能变猪么?你什么也变不成!一个说:那那那,我……红纸不是红颜色的,红纸是浅黄色的,红纸上有一股麦芽糖的气味。红纸上只有字是红的,红纸上的烫金红字像泥鳅一样跳来跳去,跳进了老人的眼睛……老人在一个摆满沙的会议室里坐着,我看见老人仍戴着那顶蓝帽子,直着身子在会议室里的沙上坐着。接着就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热烘烘的带一股汽油味的脚步声。门开了,门外走来了七八张红润的脸,七八双高跟和平跟的皮鞋。一个年轻的女式京昧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