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怀夏和罗怀秋出生的时候先武定侯还健在,老太爷起名起得相当简单粗暴:出生在夏天就叫“怀夏”,出生在秋天就叫“怀秋”。待亏罗怀秋两兄妹都没有出生在春天。小天恩的名字按理该由武定侯取,然而武定侯现在处境不明,罗家连喜得麟儿的消息都无处传递。于氏只是命人给长安于家报了喜讯。皇后在天恩出生当日就下了赏赐,都是给小天恩的长命锁、小手镯、金铃铛,甚至有两个还是太子小时候用过的。于氏都有些受宠若惊。与赏赐一道来的还有皇后召老夫人和罗怀秋入宫的口谕。老夫人有些惊异,天家对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外命妇向来都比较优待,一般不怎么召老人家进宫。罗怀秋倒是想起罗怀夏先前的嘱咐,晓得有些该来的事情终归要来。罗家现在的处境其实有点尴尬。旁人只看到罗家在外有封疆大吏,在内有天家恩宠。却不清楚武定侯在福建生死未卜。如果没有了武定侯,罗家就是无根的浮萍。罗怀夏尚在冲龄,就算再天资聪颖,在张居廉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轻易掌控的稚儿。罗怀秋知道张家是通过结为儿女亲家来向罗家示好和拉拢,但她有些担心张居廉恐怕不把罗家当成同等水平的“盟友”,而只是把罗怀夏当成一把他可以使用的利刃。想想看,如果武定侯果真回不来。罗怀秋心里嘭地漏跳了一拍。武定侯从福建回不来的原因无非两个:在倭乱中阵亡,或为高党奸人所害。两者对罗家来说都是无解的。武将战死沙场天经地义,如果武定侯被按了“戮战殉国”的名头,罗家不但无法追究武定侯之死,甚至武定侯本人也讨不到一个“忠勇”的名声——堂堂正二品福建总兵为了区区倭患“殉国”,简直是丢尽了大明的脸。至于为高党所害,高党都被张居廉清算得差不多了,武定侯在朝中又从不结朋营党,罗家除了会得到皇上几句苍白的抚慰,武定侯照旧是死的不明不白。或许于家作为姻亲会真心实意出力,但远在陕西也鞭长莫及。如果武定侯果真回不来,罗家就好像拔了爪牙的老虎,只能沦为供人亵玩的宠物。罗怀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不怕作为牺牲品嫁到张家,她怕就算她嫁到张家,武定侯府仍是乏术回天。罗怀秋暂且按下心中的焦虑,让自己先专注对付进宫觐见的事情。在进宫那日罗怀秋一早寅时就起来了,何庆媳妇给她挑了一件粉襴边桃红底的短袄配草黄色袄裙,圆鼓鼓的双丫髻上各插了一朵珍珠珠花,既讨喜又不显得张扬。小姑娘打扮还用不着上妆,罗怀秋收拾妥帖后见时间还早,就顺道先去了雁芙阁。于氏也醒了,正散着头发半倚在榻上,只戴了一只莲青色的抹额。于氏已经三十岁了,这回生小天恩又如此艰难,着实有些伤了元气。“娘亲,昨夜没睡好吗?”罗怀秋看见于氏眼底下有淡淡的青色,忍不住心疼地走过去摸了摸于氏的脸。于氏笑了笑,抓住罗怀秋的手,反过来揉了揉罗怀秋的头,“还好,就是天恩昨夜有些闹。你别瞪你弟弟,当初你和天恩一样大的时候比他闹腾多了呢!不靠着娘你就不肯睡。”罗怀秋转过头看着仍没有睁开眼睛、张着小嘴巴流着口水的小天恩,先前焦躁的心情莫名舒缓了些,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天恩软乎乎的鼻子。“喜娘,再过不了几刻钟你就得和老夫人进宫了,这回娘亲不在你身边,老夫人又年纪大了,有些时候难免周顾不过来,喜娘得自己小心一些,别给老夫人添麻烦。皇后那儿,老夫人有分寸的,你别主动说话,若皇后实在问得紧了,回答不出来就笑,别逞能瞎说。若是问起张家的事……”于氏仔细地叮嘱罗怀秋,在说到张家的时候却忽然顿住了。“娘?”罗怀秋抬起头看向于氏,于氏勉强笑了笑。“没事,若皇后问起张家的事,你也一样,先由老夫人做主,实在不行就说你年纪小不懂这些,千万别把……这事敲实。”于氏实在没有脸面当着罗怀秋的面说她的亲事,一则罗怀秋年龄尚小,二则和张家的联姻□□裸是在牺牲罗怀秋,于氏含糊地叹了口气,“能拖一日是一日吧,希望你爹爹能早些回来。”罗怀秋眼神闪了闪,刚想开口和于氏说说自己的忧虑,何庆媳妇却进来请她去老夫人那儿。罗怀秋只得咽下话,笑着向于氏保证自己不会胡来。老夫人也是老生常谈地叮嘱了罗怀秋几句,两人便乘车前往紫禁城。老夫人和罗怀秋都没料到,竟然会在坤宁宫见到叶贵妃。见过叶贵妃本人之后,不难理解隆庆皇帝顶着违反祖制的压力也要纳她入宫。叶贵妃长得和叶限很像,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若说叶限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如此的天人绝色使他少了几分男儿的凌厉,然而落到叶贵妃身上却恰使她的风情更加无双。老夫人在见到叶贵妃后只是有一瞬间的惊讶,但仍然恭敬地向皇后和叶贵妃先后行了礼,罗怀秋一时没回过神,等老夫人身子都俯了半个下去,她才急急忙忙跟着跪下。叶贵妃翘起嘴角,“这就是武定侯家的大姑娘吧?瞧着果真是个实诚的孩子。”罗怀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她,见老夫人没什么特别反应,只装作害羞的样子抿嘴笑了笑。皇后倒是很亲切地招呼罗怀秋过去,“是呀,本宫就喜娘这样心思纯净的孩子。”叶贵妃眉眼弯弯,明艳的脸庞让人厌恶不起来,“怪不得,我们家长顺也总提起罗大姑娘。罗大姑娘腿上的伤可好了?长顺上回给你的龙骨膏可还好用?若是不够用了,只管问本宫要。”罗怀秋哆嗦了一下,没想到叶贵妃会当着皇后的面提起这茬。虽然她年纪还小但毕竟也十一岁了,要认死理的话,她拿叶限的龙骨膏简直就是私相授予。叶贵妃的话是摆明了想让皇后误会。叶贵妃这问的是罗怀秋,老夫人也不能替她回答,罗怀秋只能硬着头皮向叶贵妃笑道:“怀秋上回去见张六小姐不料半途遇着流民,意外冲撞了世子爷,心中一直是惭愧极了。所幸世子爷心善大度,怀秋蒙世子爷所救,感激不尽。不过是些小伤,哪里敢劳烦娘娘挂心。”叶贵妃仍然笑眯眯地说:“哪里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罗大姑娘倒是想太多了。咱们家长顺这孩子脾气倔得很,平日里连本宫他都敢甩脸子,难得能对人这么上心。”罗怀秋这回真是要瑟瑟发抖了。叶贵妃这么说图什么?上回老夫人和于氏去长兴侯府,老侯爷和高氏可是拒绝得爽快。老夫人见着罗怀秋有些无措,微笑着开口:“说起来叶世子也有十四了吧?老身忽然想起,永阳伯家二小姐明年就要及笄了,瞧着和叶世子年龄倒是挺相仿。”皇后这时也插了进来,“先武定侯夫人这话也提醒了本宫。长顺年纪眼瞧着也大了,亲事也该说起来了。永阳伯家二小姐本宫倒还有印象,素有贤名,也还配得上长顺。”叶贵妃捋了捋头发,懒洋洋地说:“哪个永阳伯家的二小姐?臣妾倒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叶贵妃和叶限不愧是亲姑侄,说不给人面子就不给。幸好叶贵妃没有跋扈到挑战皇后权威的地步,只是优雅地从绣墩上站起来,风姿绰约地向皇后行了个礼,“叨扰了皇后娘娘这么久,臣妾有些过意不去。想必娘娘和先武定侯夫人也有话要说,臣妾就先告退了。”说是过意不去,叶贵妃神色却不见半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只透着淡淡的不耐烦。皇后好脾气地允了,叶贵妃就领着自个儿的宫女太监聘聘婷婷地走了。等叶贵妃走后罗怀秋才觉得松了口气,再看皇后忽然觉得她和蔼得没边。罗怀秋那种解脱的眼神让皇后觉得有趣,皇后随手摸了摸罗怀秋的发顶,“怎么,喜娘怕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