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骏安登时忘了罗怀夏和叶限私自谋划的事情,脱口而出,“喜娘……”朱骏安察觉到不妥,艰难地改口道,“你妹妹受伤了吗?可还好?”罗怀夏看见朱骏安一时失态,眼底的关切不似作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能答道:“舍妹无恙,只是有些受惊。”朱骏安又陷入了沉默,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倦意开口,“朕最后只想在诏狱看到张居廉。”罗怀夏知道朱骏安这是默许他放开手脚干了,郑重地跪在地上向朱骏安磕了三个头,“谢皇上信任。”朱骏安没有理他,管自己负手走到窗前,没有任何树木掩映的紫禁城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显得有些空旷寂寥,放眼望去皆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明黄色,朱骏安看了却只觉得压抑。朱骏安感到索然无味。他这样努力地去争,这样费尽心机地去算计,最后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是九五之尊,但他想要随心所欲付出的代价却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因为张居廉派遣的刺客当场自尽,锦衣卫未能找到把凶案定给张居廉的证据,李英之死最终被定性为自杀。正当朝野上下都在惋惜李英、感慨陈彦允这回到底是操之过急时,沈畅、刘新云两案的助审宗人令周汝言却在五月二十四日朝会上当廷无本上奏。无本上奏属于扰乱朝会廷纪,无论上奏者是否有要言相报,都要先受廷杖之刑。宗人令周汝言是昭庆大长公主的长子,今年都六十二了,从辈份上朱骏安得叫他表舅公。要不是这回硬被朱骏安拉出来给李英做助审,周汝言连朝会都不一定每天上。今天周汝言却冒着受廷杖之刑的风险都要当廷上奏,可见事情的严重了。“皇上,请先容老臣把奏文说了吧,老臣担心等受了廷杖之后老臣就没有气力再上奏了。”周汝言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说出来的话让满朝文武都不忍。朱骏安叹了口气,“表舅公这又是何苦。您年事已高,今日甘愿受廷杖以奏报,必然是一片忠心,朕怎么还有颜面让您受刑呢。”周汝言谢了恩后立即奏道:“臣要奏内阁首辅张居廉干涉刑罚、滥用权职、谋害忠良!李英李大人绝不是畏罪自杀,李大人是因为掌握了对张居廉不利的卷宗证据,才被张居廉杀人灭口!”整个皇极殿静悄悄的,周汝言说的话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仍震惊于周汝言敢这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来。周汝言喘了口气继续,“沈畅一案中刑部说他贪墨赈灾银三十万两,且寻出了银两来往的账本,却偏偏没有提及那三十万两现银的去处,只说沈畅将之折换成地产金石。赈灾银皆为当年打制的官银,但自隆庆五年以降,市面上并未流通过如此大量的隆庆五年制官银。”刑部尚书何文信立即反驳道:“但是户部的确少了三十万两现银,这是刑部和户部一起清点出来的。”这时陈彦允也站了出来,“臣原想将此事于明日朝会上奏报,既然周大人和何大人都提及了,臣上奏昨日在户部地窖里头发现三十万两未启封的官银银锭,皆为隆庆五年所制。”何文信冷笑,“陈大人这是开玩笑呢?一个月前刑部到户部查账时您怎么没有发现?三十万两官银!从隆庆五年一直到万历一年,在户部地窖里放了整整三年,您在糊弄谁呢?”陈彦允平静地说:“事实如此,何大人若不信可派人再去户部察看。此事是臣失察,臣愿领罚。”何文信还想反驳,周汝言又开口了,“刘新云一案更不必提,刘大人一生清廉众人皆有目共睹,李大人查访了当初审讯关押刘大人的狱卒,刘大人画押的口供根本是等刘大人被折磨而死后才按了手印上去,这根本连屈打成招都算不上!”满殿哗然,张居廉感受到许多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居廉不动如山,面无表情。周汝言痛心疾首,几欲落泪,“不仅如此,皇上,臣与李大人在翻阅刑部卷宗时发现许多旧案皆有疑点,臣恳请皇上开启查卷,将自隆庆元年以来至今三法司的卷宗重做校检,臣不忍心看我大明的忠臣良民蒙冤啊!”朱骏安看向张居廉,“张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张居廉神色淡淡,“现在这些不过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词。”朱骏安点点头,“张大人说得有理,没有证据谁也说不好。这样吧,三法司互查,大理寺查刑部,都察院查大理寺,刑部查都察院。将隆庆元年起至今的重大案件卷宗全部复查一边,朕倒要看看,大明的司法到底是不是不堪成这副样子。”众人没想到朱骏安出这么个点子,三法司手上谁没几个冤假错案,这样互查可不是就让三法司互咬,把彼此的旧底都给掏个干净。参刑部尚书何文信、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年厚、大理寺卿于淳祐三人齐齐出列,“臣遵旨。”朱骏安宣布退朝后,张居廉仍旧第一个率先离开,路过陈彦允时他竟然向陈彦允笑了一下,“九衡,你现在算是出师了。”陈彦允看见他眼中已经不想掩饰的杀机,仍旧温和恭敬,“学生不敢,还是比不得老师。”张居廉冷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已经赢了吗?”陈彦允神色不变,“学生和老师不一样。老师输赢只为了自己,学生还有需要学生庇护的人。”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一个小心愿,完结前作收破三百四其实之前到过三百四,但是又掉下来了……我好可怜、好弱小、好无助……☆、终了五月二十九日夜,长兴侯府遭不明身份刺客袭击,长兴侯世子夫人为此受惊大病一场。刺客被抓获后,于其身上搜出大量盗取自长兴侯世子书房的卷宗,卷宗内容多与隆庆元年辽王撤藩案相关。睦嘉堂里,“大病”的罗怀秋半坐在床上,一边皱眉将碗中的汤药喝下,一边对叶限说:“真是的,我又没真生病,装装样子请大夫也就罢了,怎么还要真的喝药。”叶限眉眼柔和地看着罗怀秋喝干净最后一口药,把汤碗摆到一旁的方桌上,摸了摸罗怀秋的脸,哄她道:“这是八珍汤,补气补血。平日里你起床总是说腰酸无力,陈院判说这是气虚的表现。”罗怀秋脸色微红,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腰酸无力的,叶限应该最清楚。罗怀秋假借用帕子擦拭嘴角遮住脸,转移话题道:“为什么今天才将张居廉派刺客到长兴侯府上的事情报上去?这都是八天前的事了。”照叶限以前的性子自然是含含糊糊敷衍过去就是了,但罗怀秋险些被胁持的事情让叶限后怕了,很是耐心地向罗怀秋解释道:“因为现在三法司开始互相查卷,此时将辽王案抖出来,谁都不愿意包庇张居廉,只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头上来摘清自己。”“可是那刺客已经死了,如何证明他一定是张居廉派来的?”叶限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伸手轻轻拧了拧罗怀秋的脸,“在现在的情况下,只要我手里有人有物,谁还会怀疑这刺客不是张居廉派来的呢?”罗怀秋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叶限,“有人?你是想让人伪装成那刺客,然后栽赃给张居廉?”叶限按了按罗怀秋的鼻尖,摇头道:“这可不是栽赃。”罗怀秋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那沈畅和刘新云真的都是被冤枉的吗?”叶限沉默了一会儿,从床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背对着罗怀秋答道:“刘新云是的。”“那沈畅呢?”罗怀秋急切地追问道。叶限又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沈畅是个能臣。”“那他贪墨了吗?那三十万两赈灾银被他吞用了吗?”叶限叹了口气,转过身,“那三十万两赈灾银就算不被沈畅贪墨,也不可能有多少落到灾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