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迟就坐阮宁旁边,他松了口气说我第一次坐客车。阮宁心道,这养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嘴上却不耐烦理他,狠狠地捏了林迟白嫩的脸颊,觉得心中痛苦稍消。林迟揉着脸,微微一笑,却也不再说什么。余南距离h城不远,俩小时就到了。阮宁对这里挺熟的,轻车熟路就带林迟到了公安局门口。她说警察叔叔我想见我舅舅,警察叔叔说你舅舅是谁在哪儿呢。阮宁知道舅舅的名字,却不知道他在哪儿,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只说我有八百块钱,能不能见舅舅。电视剧里演的塞钱就能进监狱,可真到了现实中,警察叔叔笑得前仰后合,挥着手,就把俩小孩儿撵走了。林迟说你舅舅怎么了。阮宁心里憋屈,爷爷家里高门权贵,姥娘家里平头百姓还有点穷,她妈生了她,宋家还敢拣着笑话她妈,全因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她帮着姥姥家,便被爷爷家当做“张暨秋又仗着生了个老阮家的种帮衬自个儿娘家”的典型场景,显得没了骨气,可是不帮,不帮他娘的良心过得去吗!那不是隔壁吴老二家的傻儿子,有本事不要舅舅,有本事别占老张家的半根条dna!更何况,这事儿她不觉得舅舅错。人活得没了血性,只剩憋屈和窝囊,还有什么意思。她太清楚舅舅,这么理智的人,本意也不会是让人去死,只是想吓唬对方,过几年太平日子。他出去读大学,如果不震慑一下,走了外边,老娘在家还不被人欺负死。穷人孩子早当家,各有各的苦楚,可谁平白跟你说去,不过是倒不出的饺子,在心里筹谋。这会儿林迟也挺恳切,阮宁便一股脑把心里话倒了出来,她心思活络,却说得有点不大明白,只是说:“我爷爷不喜欢我姥姥家,舅舅误伤了仇人,对方家里找了人,要重判舅舅,爷爷能帮忙弹压,却不大愿意。爸爸跟爷爷别扭上了,可我不想再拿自己威胁爷爷,只是想见舅舅一面。可听说去探视,还要写申请,我如果去找姥娘,姥娘肯定一早就把我送回家了。那就全完了。”林迟看了看她,却忽然问道:“饿不饿?”阮宁啊,摸摸肚子觉得饿,便点点头。林迟便笑了,嘴角同眼角一起微微扬起。他拉着阮宁的手,去隔壁街上买了两碗面,一碗带着满满的牛肉,一碗只是阳春。九岁的娃娃,把牛肉面推给对面的小同桌,自己留下一碗素面。阮宁看着他,知他好意,心中微微酸涩,她大口大口地吃面,闷着头,抄起几块肉递到林迟碗里。林迟双手抱碗,小心翼翼地吃着卤得柔嫩多汁的牛肉。孩子们的欢欣都是一瞬间产生,阮宁觉得心中的苦啊闷啊在喝汤的时候逼出的满头汗水中消散殆尽了。林迟吃饭很缓也很香甜,他极有教养,吃着吃着,蔬菜和面在一个汤碗里倒是摆得井然有序了。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林迟才开口道:“你能吃苦吗,阮宁。”他看待这姑娘像个精致奇趣的玉瓶,虽有一肚子主意,但思量再三,还怕投鼠忌器。阮宁一愣:“什么样的苦,什么意思?”林迟说:“我有个法子,能让你见舅舅。不过得吃点苦。”阮宁重重放下快乐,憨厚的大眼睛很是兴奋:“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他说:“我们没身份证,住不了宾馆,可又必须在余南消失几天。天冷了,你熬得住吗?”阮宁点点头,一咧嘴:“住不了宾馆,大不了住公园,去商场买床被,活人被尿憋不死。”林迟点头,又喝了口面汤:“就这么办。静静等着吧,约摸也就是一两晚的事儿,刚我们出现在公安局前,有人瞧见过我们,就够了。”两个孩子去超市买了两个减价的褥子,一共花了八十二块钱。晚上也不过简单一餐,阮宁却坚持同林迟吃一样的饭菜,她可是顶顶讲义气的张小栓啊,做个老爷们时,也没不仗义过,这时岂能让像个小娘皮的同学相让。俩人吃完琢磨着睡哪儿安全,后来觉得公园太冷,又容易被大人瞧见,便去附近居民区,有新盖好的未装潢的放粮食的仓库,虽不暖和,倒也能遮身,便抱着褥子进去了。自然无灯。阮宁有点害怕,林迟倒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把褥子围了两圈,阮宁躺里圈,自己睡了外头。他说:“如果有坏人,我顶着,你就赶紧跑去公安局,知道吗?”林迟担忧会有流浪汉。阮宁乖乖地点了点头,她问:“你出来,奶奶担心吗?”林迟垂头,微微一笑:“没事儿,上车前我跟奶奶打电话说过了,说阮宁有事儿,我去帮忙。如果当天不回家,我答应她每天打个电话报平安。”阮宁挠头:“她知道阮宁是谁吗?”林迟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跟她提过的名字。”这一夜顺利过去了。无人感冒。一觉醒来,大街上四邻街坊都贴上了“寻人启事”,照片用的还是去年阮宁剃着小平头骑着单轮儿童车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家伙比着剪刀手笑得灿烂,男女怎辨?可怜的寻人启事用红笔在“性别女”上圈了个重点。阮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闹大发了,林迟却松了口气,事情在朝他想象中发展。林迟很平静,对阮宁温柔道:“你去见小舅舅要空手么?他喜欢什么,买些过去。”阮宁看着林迟淡定的一张小白脸,不知为何,心里也安定下来:“小舅舅爱看书,尤其是武打的,他想买金庸全集,一直舍不得,先前都是租着看,过年我回姥姥家,他床头还有一卷磨破了的《鹿鼎记》。”那会儿“武侠”还是书面语,大家都说成“武打”的书。零零年的中国在腾飞,不贫瘠也不富裕,法制逐渐健全,可人力仍有可阻挠之处。按照林迟的叮嘱,这一日二人仍未走远,只在仓库附近活动,吃饭时也是一起,点些不打眼的东西,吃完就默默去了。无人发现。过夜时却有波折,没有流浪汉,可有喝醉的住户拿着手电筒来巡视仓库。瞧见有人侵占仓库,倒误认为是流浪汉,拿着棍子就要上来打,林迟抓着阮宁便跑,那人瞧见是两个孩子,方才作罢。两人跑了许久,直到跑不动了,在浓稠的黑夜下才喘息着停下来。阮宁从梦中被吓醒,这两日心里提着的气又十分憋屈,一时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林迟见她哭泣,心里也难过,叹了口气,只能拿衬衫袖子替她擦泪:“怎能这么多眼泪,阮宁。”阮宁又能说什么。她心里充满了恐惧,既怕回到家看到爷爷失望至极的面孔,又怕再也瞧不见小舅舅。她曾经听老师说过这句话,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人生真的是坚持一下下就好了。可是,这会儿,再坚持一下,真的会柳暗花明吗。阮宁不确定,这种不确定让她茫然无措。她哭着说:“林迟,我该怎么办啊。”林迟微微愣了愣,轻轻伸出了纤细的一双手臂,把她簇拥在了怀中,他用小孩子的体温安抚着自己唯一的朋友。他说:“不要害怕,有我呢。”不要害怕。有我呢。二人在公园凑合了下半夜,清晨时,阮宁用小池塘的水洗了洗脸,总算安定下来。林迟带她去书店买了一套金庸全集,又对店员说,过几个小时大人来取,写了张欠条,放在了阮宁口袋里。他叮嘱她之后如何去做,便要离去。阮宁扯着他的衬衣一角,垂着头不肯走,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清晨冷冽的寒风中,倒像是水粉画里快糊掉的两块晕色。林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轻轻开口:“我去并不妥当,你们的家事,撒娇了沸反盈天,只要外人不在,你爷爷都好应你,我去了,他大概也要对你摆起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