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他去世了,清晨起来,哭得一塌糊狳,我想去看他,很想再看看他,可是低头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眼角都是皱纹。而梦里的他还是年轻的模样啊。”林奶奶坐在藤椅上,兀自陷入了沉思,轻轻地说着。她病容枯槁,神情萎顿,瞧着整个人都似迷糊了,许久,才想明白了什么,有些兴奋地对阮宁说:“对,你说得对,好孩子。是这样的,小鱼有一年生了重病,家中还因此为他请了个年轻的女看护,可是,没过多久,小鱼就去世了。我的小鱼死啦,早就死了,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阮宁不懂她为何如此欣喜,仿佛这竟不是一件悲伤的事。而这欣喜似乎是因为她的话才存在,并且是忽然才有的巨大的喜悦。老人又说:“我估摸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不能再活多久了。如今奶奶唤你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阮宁放下筷子,坐直,绷住小脸严肃道:“您比我我的亲奶奶待我都要好,您说什么,我都只有照做的份儿。”老人拉着阮宁的手,淡淡笑了:“我如果去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叫我林林,我也无法再叫我这小宝宝林林。这份情似乎就这么断了,这个名字也竟无人知晓。夜间咳嗽惊醒,气喘不匀,反复想来,竟觉得十分不甘心,死了也无法释怀,可我如今也不能把这件事托付给谁,思来想去,只有你了。”她耷拉着眼皮,毫无生气。这个奇怪的要求并没有使眼前的姑娘警惕。她心中叹了口气,但愿这样深刻的请求能让她铭记心里,但愿孙儿有朝一日觉醒时不致全无机会。阮宁点点头。她答应林奶奶,拍拍胸脯,举起了手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唤那个孩子林迟,要如他奶奶那样爱他,只叫他林林。她想起了敬畏食物的林迟。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决定敬爱林林。因为尊敬使爱显得端凝,不同儿戏。也更趋于大人的模样。她要学着像个大人,开始爱他。从孩子起,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命运产生动荡之时,我们往往无法得知它的开始是何时,可是风云能遇,万事皆休之时,再回头,就十分清晰。是这一天,还很欢快、还很懵懂、还很平常的这一天。把我们的一天一句一月一年十年一辈子改变。就像起飞的飞机,展开凌厉的翅膀,冲上云霄的那一瞬间。剖析之时,还能站在时间点上画圈标重点。归拢起来,却是人生长河中的劫,触目惊心的墨团。因为谁的一辈子,都只有这一一次。宋林生日宴后不久,林迟发现了一个秘密。阮宁这愣头青早恋了。准确地说,她暗恋上了一个人。因她上课时偷偷写了一封情书,那抬头十分清晰。林林。给亲爱的林林。阮姑娘我问问你阮宁的情书是这样写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小孩儿,我也是小孩儿。我觉得你长得像小雪人冰激凌,眼圆溜溜的,脖子后面有一条直直的沟,我看了你的沟很久,神奇得觉得有点好看。可是你会说我听不懂的话,这点特别讨厌。后来组织和老大派我跟你同桌,卧底在你旁边,看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使得班花都喜欢你。我阮霸天像天使一样考验了你,觉得你这家伙很不错,毕竟跟谁同桌,谁都不会把他的半张桌子借给我摆迷你四驱车。后来,我得了精神病,咱俩好兄弟,你不怕我,我神经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见你喊我名字,那会儿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可是我本来很焦灼、很暴躁,很想用拳头打破这无情无义的天地,听到你这家伙的声音却平静下来,也开心起来。虽然我不能同你说说话,可是心里清醒,咧嘴笑了。我妈说,假设一个人的一辈子只有六十年,而每个人这辈子会遇到六十个陌生人,那么我们每年至少遇到一个,他来了记忆会自动封存到大脑里的图书馆。认识了六十年的是爸爸妈妈,五十年的是发小,四十年的大概是一生挚友,三十余年的是爱人和孩子,之后的人庞杂而不可分类,统称为过路人。你过路时他也只是路过,匆匆地,谁也不必多看一眼。可是我粗粗计算,七岁时的我认识的你,又该归入哪类?五十年的发小你出席,四十年的挚友有你难得至极,而三十余年的那个人,但愿是我劫后余生庆幸的那个你。我爸说,以后让我让我嫁给军人,我跟他说,林林是要当医生的人。你说过要当医生,希望告诉更多的人,有我在,不必死。是不是?现在的你,早就是个合格的医生。因有你在,我不想死。从前更小的时候,或许你不信,可是我真的想过,妈妈生下我只是为了让我看蓝天白,但蓝天白云也不过如此。我想我的胆子特别大,死了也并不可怕。我想过死啊,林林。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很怕死。第一次写情书,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不过你笑了也好,我想让你笑很多很多次,笑五十三年。我还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捏你的手,把你捏哭。我更想把你变成我的,只有我能占有的。别的女孩,谁走近你,我就像条小狗,把她吓走。你奶奶对我没有意见,我爸爸对你没有意见,不知你是个什么意见。盼复。她写完后,折进特意买的粉色的信封里,揣了许多日,却又不好意思递出去。后来同安安说了说,安安答应当信使。他拍拍胸脯说你以后和喜欢的人结婚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小孩子总是幼稚的,明明才十四岁,一句话就能夸口到四十岁如何如何。可真长大了,连预期起明天都小心谨慎,生怕说了什么让人耻笑的狂话。卢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偶尔在异地他乡遇到了吃面的阮宁,院宁虎皮蛋一甩。追了他五条街。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个小崽子负不负责?”安安迷糊地想了想当年,说:“那封信我确实交给林林啦。”当年的当天,他看了看,问都未问,直接塞给了宋林。因宋林时常同他说起,他与阮宁小时候的情谊,也有阮宁如今与一圈人玩得都好,却只与宋林疏远的缘故。安安是这么个逻辑思维:林迟是她闺密,阮致是她哥哥,自己是她兄弟,那宋林呢?宋林定然是阮宁喜欢的人。不是有句话说,你对谁越别扭,你就越喜欢谁嘛。阮宁信封上忘了写收信人,安安懒得问,掀开了信函的一角,上面写着“亲爱的林林”。宋林从小人称林林,你看我卢安安这聪慧逼人虎灵劲儿。于是想都没多想:“嘿,哥们儿,有你的信。”因此,二十七岁的阮宁蹲马路牙子上,狠狠地骂着卢安安:“你不知道你倒是问啊,这世上我喜欢谁你比我还清楚啊。”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宋林是个妙人。因为一个糊涂蛋信差,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喜欢的女孩写给别人的情书。换成其他人,大概早就乱了阵脚。宋林没有。少年琢磨了会儿信,知道信不是写给自己的之后,反倒彻底踏实了。因为他在信里也担任重要角色,红笔画重点一一老大,林林显然不指他。一向习惯了别人把想要的送到面前,可这些想要的会因为易得让他失去不少兴趣。“他想要”和“得不到”两者兼具,宋林有了极大的兴趣,少年泡了杯嫩绿的春茶,决定好好想想。迫近中考的五月,每个人的课桌前都摆满了参考书和练习册。林迟和阮宁每天埋在题海里,懒得看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