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世界上最爱的两个人,有他们用力呵护着,延边多远,也不怕啊。那时全身发烫,她却睡了从小到大最安稳的一觉。作为小栓的痛苦不安,作为孩童的愚笨懵懂,作为女儿的惶恐坚定,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他的心。好累。阮宁心中有些酸,她那么心疼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耐心听她说些什么,在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厌恶她的时候。她入神地看着一瞬而过的窗景,靠近边境的时候,却如当年,雪来了。如有人端着簸箕,从天倾倒。车窗一瞬间结了霜花,温度骤降,仿似被人偷偷换了个世界。阮宁早有准备,换上了厚重的鸭绒袄,手套护膝也一应俱备。她提着行李箱,走到闸门处,等待火车停靠。风雪灌进脖颈的时候,阮宁笑了,挟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走了不天地一色,天地寂寞。长长的站台,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人。她仿佛还能看到爸爸当年的身影,那个被雪覆盖盖却如高山青松一样的男人,那个瞧着能活一百岁的男人,就这么不在了。再也没有人,等着这个世人瞧着都平凡的姑娘,在长的路上,视她作掌间的至尊宝、齐天大圣。阮宁挠挠头,转着行李箱的转糖,用厚实的棉鞋踩着一道道的脚印。暴雪中,隐隐矗立着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穿着军装毛呢大衣,站在那里,与雪几乎融在一起,要很费力,才能瞧见。阮宁的行李箱轱辘磕巴了一一下。她攥住钢制的把手,屏住呼吸,怕吓住那个身影一般,缓缓而艰难地靠近他。那人背对着她。她走近他,似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般,弯着腰,颤抖着扯了扯那件军大衣的衣角。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一一嗳,俞迟。带着满眼的泪,却用尽了这辈子最后一点气力。那人转身,淡淡凝视着阮宁,她眯眼端详他许久,才苍白着面庞,轻轻开口:“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他看她头发被雪映得斑白,看她眼中滚烫痛苦的泪水一瞬间滚了下来,看她像死了一样垂下长发,麻木地松开手,顿了顿,才沙哑开口:“如果你是阮宁,我想你并没有认错人。”既爱佛何以爱你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牌子,上面印着“阮宁”二字。他拍拍胡子上的雪,说道:“小武托我来接你。”阮宁伸出手,说:“你好。”她打了个嗝,却兜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悲伤,她对着那人说:“这位长官你等等我。然后蹲下身子,用鸭绒祆蒙住脸,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那人站在雪中,低头俯视着她,神情淡淡的。阮宁觉得命运真是个傻x,她应该在当年俞迟提分手时,告诉他,没有你老子说不定会死啊。这样一来,她一定不会死,你瞧如今这样都死不了,而那时的俞迟也多半不敢死。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疮百孔,至少人还在,青山还能劈得些许柴,来年春花灿烂些,好姑娘们又都如雨后春笋,悉数到了。那时不愁他找不着比喜欢费小费更喜欢的,她阮宁就算当个龟公又如何。爱人爱成王八固然窝囊,可爱到人死了也不见得多有脸。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是他为了爱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她心很天不肯倒回时光,百转干回,哭得脚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块。那高高的人眉头一蹙,那高高的人肩上一蹙,就大踏步离开了车站。她小的足迹和他大的足迹,一个消失,一个出现,又最终被雪掩去。阮宁后来得知,这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师侦察团的团长宋中元。小武背地里同她说,团长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进141师的,据说是宋同令的远房侄子。而如今延边军区的首长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边军区也颇有威望,单从他年纪轻轻便被破格提拔至侦察团就可知一二。这也是傅慕容当年嫉恨之处。江南宋司令?阮宁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宋林这个人很危险,她见到他的每一回,脑中的警钟都在迅猛地敲着。他眼中永远含着笑,可是那点笑意总让阮宁背脊发凉。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又总带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负,阮宁这样的孬种蠢蛋是看不穿他的。虽然事实上阮宁同志确实看不穿他,但是这样的鄙夷让她打心眼儿里不爽,故而,看见他的第一一反应,就是滚走,有多远滚多远。小武有些严肃地打断了阮宁的神游天外:“我们……我们团、团、团长虽然不爱说话,更不爱、爱辩解,但事实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聪明的人。”阮宁笑着点点头,她说:“看出来了,除了长得丑点人粗鲁点,宋团长他老人家没毛病。”刚刚在车站,宋中元像肌肉虬结的彪悍鲁智深,阮宁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鸡杨柳。可是奇怪的是,阮宁并不讨厌这个人。大概是这人穿着爸爸当年的那身军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颇符合电视剧中军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小武也很无奈:“文工团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死团长了,说他长、长、……这样,铁、铁……铁定娶不到媳妇。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没、没喜欢过谁。”阮宁说:“络腮胡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还有这模样,又高又黑黑又租,吓人咧!”阮宁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双眼睛和那样的身高太像俞迟,但她很快认出,这人不是俞迟。俞迟那么白,那么娘炮,嗓音那么清,虽然没看过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斩鸡一样没有瑕疵。这人那么黑,那么爷们,喉咙那么低沉,额角有旧伤,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两只小老鼠。小武点头,一边带阮宁去军中招待所安置,一边介绍着军中各区域的设置。阮宁小时候来过这里,想起那会儿的小战士哥哥带着她疯玩,这会儿故地重游,满眼皆是军装,心中一暖。小武却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认识的人,打了个敬礼:“政委好!”来人长得颇俊,看他肩上军衔,想来是团政委,同宋团长搭班子的。这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岁上下,看了看阮宁,笑问小武:“武啊,有对象啦?”小武白嫩的脸红了,尴尬得直摆手:“报……报告政委,这是我姐!”团政委长长地“哦”了一声。瞧着阮宁滴溜溜看了几眼,热切地问道:“姑娘,有对象吗?对对象有啥要求吗?你觉得军人怎么样?”阮宁摇了摇头,说道:“我爸爸是军人,他曾在141师当过兵,我这次来,就是想追溯一下他过去的足迹。”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来是老班长啊,那就太巧了。这两天军中举办元旦大联欢,你和小武多逛逛,过后,我和团座给你接风。”部队人称自己之前的老兵均为“班长”,以示敬意。团政委说到团座时,却朝小武使了使眼色,小武瞬间心领神会。这是又要给团长介绍对象了。政委算是跟团座杠上了。他们一贯戏称宋团长为团座。因他十十分沉静,这位置坐得十分牢稳。政委张修从侦察团重组班子起,便自动认顶了把团座嫁出去的任务,可介绍了几十个,团座一现身、一挑眉,就把姑娘们吓跑了一多半。宋中元的名字颇有文人士大夫之风,可人不如名雅致,一脚军靴无情地踩在了张修脸上。张修如是骂道:“你这疯子,给你条毛毛虫,你也能骑着训成金毛孔!”以示宋团座的凶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