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云头这人,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简单又神秘,说他简单是因为他从来只孤身一身,如果说他有什么那就是跟在他车子后面的三马车书籍,说他神秘,是因为他这个没有来处,至少至今我还没有问出他的全名,只以老云头相称,他倒也很是乐意。
此时我一阵头疼的看着跟在车子后面的三马车书籍,那可谓是折磨了我七年之久的劫难!而且据老云头讲,他已经将他那荆沙江段一屋子的书一本不落的全装来了,说什么以后一定时刻不离地跟在我的身边!看着这个和我们坐在同一架马车里,正口若悬河讲的滔滔不绝的老头,我总觉得他不安好心,时夏等四个人被他讲的故事逗得哈哈直乐,全都围在他的身边,只有我被他逼迫着默写了三遍的四国论!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起初次遇见老云头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怀中一直抱着一块牌位不肯撒手,我见那牌位的背后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做工很是精细,心中料定他也一定是个富家子弟,定是因为何种原因才沦落至今。思虑到他家中有人故去,牌位又无处安放,所以命人辟了行宫里的一间偏殿供他暂时居住。
荆沙江段常年多雨,碰巧那一日雨下的很大,所以一清早百里就派人来通传免了我去督赈。刚到荆沙江段事务繁忙,难得抽出空闲来,当下想起老云头还住在偏殿里,我立马带着百里送给我的围帽,冒雨前去看他。一进屋就见他正老泪纵横的对着那牌位参拜,口中念念有词的说“我真是后悔当初弃你而去啊”
我十分感念他这一番对逝者的情谊,当下安慰他“既然斯人已逝,又有这行宫偏殿可供你暂时居住,我可保你住到我离开为止!如此,你暂时可不必忧心!”
谁知他见我说这话却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道“小姑娘不要胡说!你懂得什么!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牌位,这是长生牌位!”
我不禁暗暗咂舌,当即脱了围帽,上前对着那牌位躬身一揖,因着之前的光线较暗,让我没有将这牌位看个清楚,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看时,那牌位上用赤金色描着几个大字“此生挚爱钟离婵之长生牌位”,我顿时陷入深思,总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
正在我思索之际,谁知老云头却像见到活菩萨一样直勾勾的看着我,转而不停的磕头,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终于有救了,终于有救了,是老夫眼拙,原来是凤星在侧,老夫刚才糊涂啊糊涂啊”,就在我思索着怎么能让他别这么客气,到底我年纪尚小,与他这个已经年近喜寿之年的人相比,几句不疼不痒的冒犯之言并不算什么,谁知我话还没来急开口,就见他嗖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问道“小友可否赐我几滴血描描长生牌位?”
当下我觉得刚才我一定是想多了,他对我并不客气!见我犹疑,他立时又作出一副可怜状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最终还是心软答应了下来,可是他说的这几滴血可着实不少,数着我的手指刺了个遍,最后足足接了有半碗!放了我的血还笑呵呵的说着“小孩子就是火力旺,常人要是接这么半碗,非得割腕不可!”
行姐姐见我迟迟不回,赶来寻我时,看着我被挨个刺破的手指,对着老云头大骂了一通,我从没见过行姐姐那样生气,当下拉着她离开说“不过几滴血,大不了把咱们带来的鸡炖上一只,晚上给我补补?”
从那以后老云头隔三差五的就来找我,说是见我有周济天下之心,广纳万物之度,说什么也要收我做个徒弟,我心中将他的夸赞仔细揣度了一番,舟济天下?以后我的份内事物恐怕都在这荆沙江的水里,可不是要坐船吗?至于这广纳万物之肚嘛,不得不说自从行姐姐几个人来了之后,我的伙食好了不少,关键是我从不挑食,这不,前些天因为给老云头放血放的有点多,晚上让行姐姐炖了只鸡,偏偏那只鸡炖的有些焦了,可是我也并没有嫌弃,所以我以为自己,也可堪称是有个广纳万物的肚子了。
但就当我将这一番解释,说给老云头听后,他当时没说什么,却在等到我给他行完拜师礼后,生生的让我挨了三戒尺,还把“周济天下之心,广纳万物之度”这几个字借着烛光整整抄写了三篇!
从那以后七年的时间里,他做了我七年的师傅,后来我陡然发现他对凤凰有着独特的追求,吃穿用度无一不带着凤凰的图案,我曾经嘲笑他一定是叶公好龙,小心凤凰真的出现了把他吓死,结果被他罚超了三天的国策!他这个人虽然学问传授的面面俱到,但是只有一点让我对他无法接受,就是每当百里来行宫看我时,他总像个跟屁虫一样围在我俩周围,以至于我和百里不管干什么都要留一只眼睛看着他,搞得很不自在。
每当我为此对他大发脾气时,他又总是很从容的认错,但是下次百里再来时他仍旧如此!搞得我每每对他重拳出击都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无可奈何!我曾经经常问他是不是对百里不甚喜欢?他总是非常认真的对我说“你的真龙天子应该在北方,而不是身边。”他的这句话算是彻底否定了百里和我的往来,最后我只能另辟蹊径,经常跑去军营看百里。
他知道后总是很生气的告诉我,迟早有一天我会伤心难过,我当时并不相信。直到我半年前因为南宫滟阳的那封信,否定了自己在百里心中的地位,暗自神伤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清晨,糯米脚不停的对着天空呜咽了一个时辰,终于将我吵醒,那时不知为何,我的身心倍感轻松,就好像长久溺在水中的人,突然上岸,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那般清爽。
老云头捧着一碗亲自熬的粥从门口走来,对我说了一句“不听老人言总是要吃亏的,这下知道了吧!”
他说话时有气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死掉一样,那时我才陡然发现,原来将近六年多的陪伴并不短暂,而他也已变得老态龙钟!
六年半的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开口担忧他的身体,并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留意过,完全一副小孩子心性,不知世事,要知道以前还在厌火国的皇宫里时,就连我养的母鸡腿瘸了我都会担心好几天。
我本想着开口说几句关心的话,没成想开口便来了一句“你这是要死了吗?”
老云头却笑呵呵看着我说“小花期啊,真是可惜,老夫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你长大成家了!老夫这一生道破天机太多,又给人逆天改命,全然不计后果,哎……说起来都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啊!”
那时我的鼻子一酸,从来没有那么害怕一个人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当即握着他的手叫他不要死,谁知就是这一握,在我俩的掌心处悠然的散发出淡淡的紫光。老云头的头发也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容貌也变得年轻起来,总之看起来硬朗了许多。
老云头见状,赶紧跑到门口抱了那时正躺在门口晒太阳的糯米脚,递给我说道“快试试这个!”
我一看原来糯米脚那时也已经行将就木,我试着将手覆在糯米脚的身上,随着一道紫光涌入他的身体,他也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年轻的体态。糯米脚瞬间变得活泼起来,却在扭头的瞬间,狠狠的咬了我一口,我想他那时一定恨极了我对他的置之不理,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儿女情长,却忘了在他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多多陪伴一二。
我却破涕为笑,丝毫不在乎手上的伤,将他搂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还好!还来得及……”
如今想起来,我突然理解了糯米脚离我而去的原因,虽然已经过了半年,但它大约是还生着气,如果能随幽冥一起去林子里散散心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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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一张纸从我的书本中掉落,我的回忆戛然而止。这张纸上的字迹一半是三年前写的,一半是最近这半年写的,那是一张医治疫症的药方。我还记得初到荆沙江时,满目疮痍的惨状,到处都是因为水患流离失所的百姓,而没有归处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随着水灾而来的瘟疫。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研制出一张药方,恰巧老云头的书库里就有这方面的书籍。这张药方,我悉心钻研了四年的时间,没想到三年前一切突然终止,从那时起我不再专研书籍,不再深入百姓,断了和这些民生大计有关的一切执着与追求。只觉得已经花费了四年的时间,一切有关治理水患的艰难险阻都已经度过,剩下的只要按部就班就好。
忘忧草……这两年半的时间里你到底耽误了我多少大事……
我还未来得及将纸张捡起,老云头已经先我一步,他认真的看了一会手中的药方频频点头,说道“你初到荆沙一代时,聪明伶俐,智慧超群,老夫一眼就看出公主定非凡品,所以决定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但是四年后你一反常态,变得玩世不恭,可是深深的寒了老夫的心啊,老夫那时本想着一走了之,但是自己那时也已是年近古稀,天不假年,所以想着不如留在公主身边,观望一番也好!没想到最近这半年,公主你倒是像突然大开了心智一样,无论是六艺诗书,还是礼仪经典都是学的面面俱到,且学有所成!哈哈……看来老夫果真是慧眼,如今这身体在公主的福泽庇佑下也大好了……真是……”
我懒得听他再说下去,伸手捂住了耳朵,他见状不再作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心里一阵坏笑,开口便说道“老云头,你的家当都搬过来了,那您那个秘密屋子里面供奉的牌位怎么着了?是不是也打包带过来了?”
老云头听了赶紧左右看了看时夏几人,呵呵一笑,慌乱的摆摆手“哎呦,公主可不敢乱说啊,哪来的什么牌位!”
“哦?真的吗?莫不是给哪个心上人续命呢吧?”我不怀好意的冲他一笑,这半年以来,我除了收尾离乡的百姓返乡的进程,没事就会坐下来对老云头的身份思考一番。
想到自从百里离开前一天,老云头就封了那个屋子的门,让我起了疑心,因为……那天正好是接到厌火国钟离老太婆离世消息的日子……
老云头听了立马坐立不安,刚要起身,就听马车外廖济芳的声音响起“启禀公主,城门到了,请公主下车,皇上已在锦邑城东城门等候!”
我稍稍闭了闭眼,心想……终于……还是回来了。
在下了马车后,只见老云头撩起了马车的窗帘,看着满城的白幡,神情悲戚的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句“没想到,我再次来到厌火,你已经先一步离去了大半年之久……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