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和鲁迅的年龄相差十来年,假如时间稍微推前一点,我就在杭州赶得上做他的学生(他教的杭州两级师范,便是我们一师的前身〉。我在中学做学生运动时期,鲁迅已是《新青年》社的战士,我家道贫寒,很早就到社会上做事;而且一踏到了文坛,就卖稿为活,我的写稿生活,和鲁迅正相先后。我是刚到中年,便埋葬了青年期应有的&ot;天真&ot;,在&ot;世故&ot;圈子中打滚的。因此,在鲁迅与青年之间,我是体味到&ot;之间&ot;的意义的。关于这一问题,我和鲁迅谈得最多。我们对于这一问题,都看得黯淡一点;把我们自己
当作&ot;青年&ot;看待,希望不一定很大的。鲁迅《在酒楼上》,借吕纬甫的口在
说:&ot;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挤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ot;&ot;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
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
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
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ot;这是中年人的情怀(我先前还以为吕纬甫是鲁
迅的朋友范爱农,后来才知道其中虽有范爱农的成分,大部分还是鲁迅自
己的写照)。我们要知道鲁迅有三个:一个是中年的卸去外衣的真的鲁迅,
一个是当他执笔时,为着读者着想,在他的议论中加一点积极成分,意态奋
进的鲁迅;还有一个,则是青年们依着自己的幻想而构成的鲁迅。我在这
儿,是把真的鲁迅勾画出来了,他就是吕纬甫。
在《鲁迅全集》中出版的书简中,有一位青年写信给他说:&ot;先生,我
不愿对你说我是怎么烦闷的青年啦,我是多么孤苦啦,因为这些无聊的
形容词,非但不能引人注意,反生厌恶。我切急要对先生说的,是我正在找个导师呵,但我所谓导师,不是说天天把书讲给我听,把道德……等指
示我的,乃是正在找一个能给我一些真实的人生观的师傅。大约一月前,我把嚣俄的《悲惨世界》念完了,当夜把它的大意仔细温习一遍,觉得嚣俄之所以写了这么长的一部伟著,其用意也不过是显示某一种人的人生观。他所指示的人是一种被世界、人类社会、小人,甚至一个侦探所舍弃的人,但同时也是被他们所监视的人。那人自己知道社会上决不能再容他存在了。于是他一片赤诚救世之心,却无人来接受。这是何等的社
会,可是他的身体,可以受种种的束缚,他的心却是活的!所以他想出了以一个私生女儿为终生的安慰,他可为她死!他的生也是为了她。最后,她嫁了人,他老人家觉得责任已尽,人生也可告终了,于是失踪了。我以为嚣俄是指导被社会压迫与弃置的人,尽可做一些实在的事,其中未始没有乐趣。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我终日想自己去做一些工作,不倚靠别人,总括一句,就是不要做智识阶级的人了,自己努力另辟一新园
鲁迅评传
國
々一!
地。&ot;这种心怀,我是了解的。我们且看鲁迅如何答复呢?他说:
我们憎恶的所谓&ot;导师&ot;,是自以为有正路,有捷径,而其实却是劝人
不走的人。倘有领人向前者,只要自己愿意,自然也不妨追踪而往,但这
样的前锋,怕中国现在还找不到罢。所以我想,与其找胡涂导师,倒不如
自己走,可省却寻觅的工夫,橫竖他也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那&ot;遇见森
林,可以辟成平地&ot;这些话,不过是比方,犹言可以用自力剋除一切困难,并非真劝人都到山里去。
这对于若干爱幻想的人们,把鲁迅幻想为圣人的人,是当头棒喝吧。我所说的&ot;真的鲁迅&ot;,当然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伟大,却是有趣得多〔我记得托尔斯泰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之所以不写自传,就怕一般人看了很失望,因为他们会明白一般人心目中的伟大人物,原来也是平常得很的)。我和鲁迅都看过&ot;昔时贤文&ot;的,我们都读过&ot;那个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ot;的箴言。鲁迅之批评人,在闲谈中,当然刻毒的多,当其写到文字中去,有时也爱用曲笔的;所以,若干人士的想法,以我所知,并不和他的为人相吻合的。
有一回,我劝一位青年不必急急于读鲁迅的文章,读不懂时,也不必失望;就给一位作家骂了一顿,说我阻碍了那青年的前进。后来读了鲁迅复颜黎民的信就有如此的一般话:
你的六叔更其妙,一年没有信息,使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是他太性
急了一些,拿我的那些书给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岁才很容易看懂。不过既然看了,我也不必再说什么。问我看什么书好,可使我有点为难。现在印给孩子们的书?艮多,但因为我不研究儿童文学,所以没有留心。我的意思,是以为你们不要专门看文学,关于科学的书,以及游记之类,也应该看看的。
你说专爱看我的书,那也许是我常论时事的原故,不过只看一个人的著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优点。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盯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附录一鲁迅年谗
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
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胡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其次是可以看看世界旅行记,借此就知道各处的人情风俗和物
产,我不知道你们看不看电影;我是看的,但不看什么&ot;获美&ot;&ot;得宝&ot;之类,是看关于非洲和南北极之类的片子,因为我想自己将来未必到非洲
或南北极去,只好在影片上得到一点见识了。
可见我的说法是不错了。我记得有一回和鲁迅谈到《阿0正传》选作中学国文教材,在教学上的实际困难。他就说,这本来不适于给年轻的中学生看的。其实,《朝花夕拾》中文字,很多也是年青人看不懂的,并不是讲的明
白,就能使他们明白的。我做了几十年国文教师,这一点经验是有的。
本来宗教信徒,不一定通那一教的经典的,正如佛门子弟,不一定了解释
迦的教义;科举出身的士子,不一定懂得儒家哲学;崇拜鲁迅的人,也不一定对鲁迅的思想、作品有什么研究。但为青年说法,最好先看看鲁迅自己的文章,懂得鲁迅的主张。至于鲁迅和文坛的关系,一定说是他在领导,他也是不领情的。有一封信,几乎可以说是鲁迅病重那一时期写的。他复时玳先生说:&ot;作家协会已改名文艺家协会,发起人有种种。我看他们倒并不见得有很大的私人的企图,不过或则想由此出点名,或者想由此洗个澡,或则竟不过敷衍面子,因为倘有人用大招牌来请做发起人,而竟拒绝,是会得到很大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