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ldo;新雅饭店&rdo;的二楼。而且,她为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秀色可餐。她那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是真诚而热情的。
陈蕴珍的眼神让初次见她芳容的巴金心头一亮,他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巴金认真地回想起来,又觉得从来就不曾见过。23岁那年他从四川成都只身一人来到上海,不久他又飘洋过海去了欧洲,所以,这些年里巴金接触异性的机会甚少。相加要想一下自己并不复杂的经历,他可以肯定与照片上的陈蕴珍从没有过一面之缘。而刚才他心中蓦然泛起的似曾相识之感,也许就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不过,巴金当时确实是从这张照片上开始认识了一个叫陈蕴珍的女孩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和这位在上海爱国女中读书的少女,产生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陈蕴珍,就是后来巴金的妻子萧珊。
&ldo;李先生,您来得很早呀,真没想到您会这样尊守时间!&rdo;时光倒流,巴金尽量不看眼前的严酷现实。巴金的意识流顽强而执着地在脑际中涌动,他好象又回到上海北四川路上那有名的&ldo;新雅&rdo;饭店二楼上去。旧时的景况虽经几十年的岁月冲涮,然而却依然十分清晰。
迄今巴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他准时赶到陈蕴珍选定的约会地点,然后就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雅座的桌边,独自慢慢的喝茶。忽然,他面前现出了一片明亮的色彩,巴金抬头一看,发现雅座门前不知何飘过来一位娴静少女的倩影!
他定神一看,发现那姑娘的衣饰并不时髦,是当时上海最为普通的学生装。白色上衣,下着一袭黑色百褶裙。青灰色女式布鞋,白皙的面庞,好看的大眸子。特别是她脸上也不施粉黛,在这当时的上海女性中也极为少见。不过,姑娘越是这样衣饰打扮,越给巴金心里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漂亮而单纯,娴静却又不失大方。
&ldo;13&rdo;--一个黑色的日子(2)
站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似乎比前天随信寄来的照片还要清纯,还要靓丽。巴金凭着阅历断定,面前的陈蕴珍决非上海滩到处可见的高雅女子,她的朴素与俏丽恰好形成了完美的统一。而睿智与热情则体现在姑娘的那双幽幽的眸子里。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数十年后仍在巴金心底刻下了无法淡忘的烙印。
&ldo;你也很早嘛!&rdo;这是巴金与一位女中学生罗曼史的序曲。他和她对坐在小小圆桌前,慢慢的品着江南绿茶的滋味。尽量把持生活抵调的作家巴金,并没有为初次见面的萧珊叫上一杯时髦的咖啡,也不想在女学生面前摆大作家的阔气。他希望营造一个淡淡的谈话氛围就可以了。
所以,那个难忘的春天上午,对于陈蕴珍和巴金来说都是相当温馨的。陈蕴珍把她急于向巴金请教的问题,以急迫的语气说清之后,巴金就俨然一位老诚持重的兄长,为他的读者出点子,想办法,尽量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途径。刚才来时还两眼充满迷惘的陈蕴珍,在经过巴金循循善诱的开导以后,马上就变得心境朗然了。宁波姑娘的圆圆脸上重又露出让人欣慰的笑容。这时,她的绿茶才喝出了一点滋味。
&ldo;新雅饭店&rdo;气魄恢宏。当时这是上海滩一处既豪华又幽雅的高档饭店。巴金和陈蕴珍的谈话到后来,索性就转移到他那本正在江南大地上走红的小说《家》上来。巴金告诉陈蕴珍:&ldo;《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lso;我说了算&rso;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lso;奴隶&rso;们。……&rdo;
陈蕴珍坐在巴金的面前,静静地倾听着。在巴金娓娓而谈的时候,陈蕴珍不说话,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灼着欣喜的光采。姑娘完全没有想到巴金是一位没有架子的人,这与自己想象中的青年作家有些大相径庭。陈蕴珍更没有想到巴金居然对自己的《家》倾注了那么深的感情:&ldo;李先生,这么说,《家》就是你自己的真实生活写照?&rdo;
&ldo;我有生活,但并不是写我自己。&rdo;巴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ldo;我写这部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现在再去读这部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有多么的幼稚,有多么的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iddot;丹东的话:&lso;大胆,大胆,永远大胆。&rso;陈小姐,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lso;我控诉&rso;三个字。我也是为着这三个字才决定写一本《家》的!……&rdo;
&ldo;是吗?&rdo;姑娘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憾。雅座里很安谧。侍者把绿茶再次送进来以后,就很识趣地避开了。接下来,陈蕴珍又向巴金倾吐了自己心中的苦楚。巴金在事过多年以后仍然记得,那天,他和她谈得相当融洽。在谈话中,巴金发现她原来是位有志气,又很有主见的姑娘。是因为她自己的家庭,才让她与巴金的小说产生了共鸣与联想,所以陈蕴珍才决定和《家》的作者主动联系的。那次会面的时间不长,可是彼此都感到还有许多话没有谈完。接下来还有一点时间,巴金听着她叙说自己的家庭与身世。他这才知道坐在面前的娴静少女,竟也有着复杂的生活经历。姑娘的家庭小康,其父还曾经在上海开过一家有名气的食品公司,只是因为思想守旧,始终和思想进步的女儿格格不入。陈蕴珍多年来一直希望从这种生活的困境中求得解脱,然而又无力挣脱苦难的现实。在她看来现实和家庭就是一个无力挣脱的罗网。所以陈蕴珍才在思想苦闷的时候,想找一位智者恳谈对话,而巴金则以偶像的地位照亮了她的心,陈蕴珍多么希望巴金能帮助自己早一天求得一个自立的光明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