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七日由日本回来了
七月二十五日今天是礼拜,最后出走的期日到了。自华北事变发生以来,苦虑了十几天,最后出走的时期终竟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时半起床,将寝衣换上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为妻及四儿一女写好留白,决心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娜及大的两个儿子,虽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并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们,使风声伸张了出去,同时也不忍心看见他们知道了后的悲哀。我是把心肠硬下了。
留白写好了,连最小的六岁的鸿儿,我都用&ldo;片假名&rdo;(日本的楷书字母)替他写了一张纸,我希望他无病息灾地成长起去。
留白写好了,我又踱过寝室,见安娜已醒,开了电灯郭沫若散文选集在枕上看书,自然是因为我的起床把她惊动了的。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下了眼泪。
揭开蚊帐,在安娜额上亲了一吻,作为诀别之礼。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没有离开书卷。
吻后蹑木屣下庭园,花木都静静地立在清晨的有凉意的空气中,尚在安睡。
由日本回来了栀子开着洁白的花,漾着浓重的有甜味的香。
儿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有两匹金鱼已在碧绿的子午莲叶间浮出了。
我向金鱼诀了别,向栀子花诀了别,向盛开着各色的大莲花诀了别,向园中一切的景物诀了别。心里默祷着妻儿们的和一切的平安,从篱栅缺口处向田陇上走出。正门开在屋后,我避开了正门。家前的篱栅外乃是一片的田畴。稻禾长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圆的月,离地平线已不甚高,迎头望着我。今天怕是旧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头宿露,湿透了我的木屣。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着妻儿们所睡的家。
灯光仍从开着的雨户露出,安娜定然是仍旧在看书。眼泪总是忍耐不住地涌。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的一步了。
我自己毕竟是一个忍人,但我除走这条绝路之外,实在无法忍耐了。
自事变发生以来,宪兵、刑士、正服警察,时时走来监视,作些无聊的话语。这些都已司空见惯,倒也没有什么。但国族临到了垂危的时候了,谁还能安闲地专顾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儿们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烦的吧。这,是使我数日来最悬念的事。
昨晚,安娜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告戒过我。她说:走是可以的,只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我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女人哟,你这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沿途的人家都还是关闭着的,街路上的电灯都还朦胧着做着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