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友这边惬意舒畅,三少奶奶却是步步艰难。
周韵以前来请安都是在辰正时分,因为昨日老夫人动怒,她今天特意来早了些,丑时三刻便到了福海院。院里伺候的秦妈妈正侯在门口,见她过来,便客气笑道:&ldo;大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小姐五小姐六少爷小少爷都来了一会了,连早饭都一起用过了,这会儿正陪老太太说话呢。&rdo;她说惯了话的人,这一串顺溜下来连口气都不必喘。
周韵一顿,对她淡淡笑道:&ldo;知道了,多谢秦妈妈。&rdo;秦妈妈不见意料之中的反应,倒是愣了一下,好在她也是院子里的老人了,不至于太过意形于色,不过一瞬,又恢复了以往那客气而疏离的模样。
一进院子,老远就听见屋内阵阵欢笑声传来,老太太年轻时性子慡朗泼辣,几十年下来虽圆润了些,到底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光这一把笑声,就盖过了屋内其他人。
趁着笑声略略低了下去,秦妈妈在门口禀报:&ldo;老太太,三少奶奶来请安了。&rdo;
老太太的笑声戛然而止,旁人也忙住了声音。屋里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粗声道:&ldo;叫她进来。&rdo;
秦妈妈上前一步打起藏青色万字不到头流光暗纹的绸布帘子,里头熏的浓烈檀香气迎面而来,周韵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的腿尤其是膝盖此时仍是剧痛无比,一不小心腿脚一软,后边跟着的弦歌忙一把将她扶住。周韵定定神,站稳身子,旁边秦妈妈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刺骨,她悄没声息放开弦歌,理了理衣领发鬓,盈盈迈进门去。
屋子里坐满了人,迎面一副麻姑拜寿的喜庆大画,下面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铺石青色锦垫宽面高背扶手大椅,蒋老太太端坐正中,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孩子,十多岁的女孩是长房里的四小姐蒋小玉,小男孩是长房长孙蒋家定。两姑侄年岁相当,恰似金童玉女般粉雕玉琢、圆润可爱。
左右手各是两溜八张红木圈椅,每两张椅中间隔着一张红木雕游鱼蝙蝠图案的高脚小几,上面摆着若干果品糕点。左边头把椅上坐了卢氏,她旁边坐着儿媳大少奶奶盛氏,中间空了一个位子,末位坐着长房五小姐蒋小环,右边头把椅坐的是卢氏长子大少爷蒋世平,旁边是长房六少爷蒋世恩。一见周韵进来,几个小的都站了起来。
周韵走到厅上,恭恭敬敬给老太太行了福礼:&ldo;请祖母安。&rdo;蒋老太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周韵起身又给卢氏请安,和蒋世平、盛氏互相见礼。几个小的也向她问安。
卢氏见厅内气氛仍是尴尬,忙笑道:&ldo;安也请了,侄媳妇快入座。&rdo;说着便要盛氏拉她坐到第三把圈椅上,老太太突然道:&ldo;那是玉丫头的位置,素ju,你给三少奶奶拿个墩子坐到旁边。&rdo;旁边侍立的一个着葱绿色底柳黄滚边比甲的大丫鬟忙应了,立时手脚伶俐地取了个墩子放到厅子中间,这位置在左右两溜椅子中间,黄铜兽头香炉边上,和老太太面对面,众目睽睽之下,几乎便像是被审的犯人的位置了。周韵脸色苍白,应了句是,端正坐了。
坐在老太太右侧的蒋小玉有些不忍,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小声道:&ldo;祖母,我坐在您身边,那位置就让三嫂坐。&rdo;蒋老太太素来疼惜这个孙女,她放软口气对小姑娘说:&ldo;我们小玉是家里的娇客,虽然坐在祖母身边,可也不能少了你的位次啊。&rdo;
卢氏跟着笑道:&ldo;老太太这样疼孙女,也不怕孙子孙媳妇吃醋。&rdo;蒋小玉抿嘴一笑,道:&ldo;哥哥嫂子们平日也疼我疼得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我和小环、世恩。连家定都没份。&rdo;盛氏瞧了妹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蒋小环和蒋世恩都木讷了些,也没有应话,好在蒋家定嘟着嘴跟蒋母告状:&ldo;曾祖母,爹爹娘亲他们都疼姑姑和叔叔,不疼我!&rdo;蒋老太太搂着曾孙子哈哈大笑:&ldo;他们不疼你,曾祖母疼你,以后跟着曾祖母住,不要理你爹娘了!&rdo;蒋家定不满四岁,还不会分辨大人话中的真假,只顾憨憨点头道:&ldo;好,我今天就搬来。&rdo;蒋老太太一愣,笑得更大声了。众人看他说话可爱,也忍俊不禁,一时气愤十分融洽,卢氏看着蒋小玉,目露赞赏之意,蒋小玉回以甜甜一笑。看她们母女两个这样默契,哪里会知道这屋子里除了蒋世平外三个孙子女辈的都是庶出的呢。
蒋老太太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蒋维宗娶的邻县秀才之女卢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蒋世平,娶妻盛氏,生了长房长孙蒋家定,次女蒋琪早年嫁去了邻县。蒋维宗还纳了六七个姨娘,其中已故的刘姨娘生了蒋小玉,傅姨娘生了蒋小环,喜姨娘生了小儿子蒋世恩,三个庶子女皆年纪尚幼,最小的蒋世恩只比长孙蒋家定大两岁。
长房一脉还算人丁兴旺,二房就稀少多了,老太太的二儿子蒋维敬年轻时颇能读书,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了举人。蒋氏一族几代前出过尚书,在秦楚县也颇有名声,只是后来渐渐子弟们贪图享乐不喜读书未能耕读传家,这一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老太爷和老太太自然是大喜过望,当宝贝一般。可惜这儿子虽有才却短命,二十岁不到一场急病就去了,儿媳妇是晖州城士绅家的女儿,本来男才女貌的一对佳偶,看到丈夫亡故,二太太悲恸之下动了胎气,产下蒋世平这个遗腹子便追随丈夫而去。半个月内蒋家接连没了最得宠的儿子和儿媳,悲伤难抑的蒋老太太将二房这唯一的苗带在身边养大,又因为怕他一个人落了单,便将他和长房的子女一同排序,这也是期望长房以后能多帮衬帮衬这个独生的堂兄弟。
蒋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女儿蒋纭,嫁给了秦楚县县令周舫,便是这位姑老爷做媒牵线定了蒋世友和周韵的姻缘。
蒋老太太很是开怀,把重孙子搂到怀里喂他吃果子,这时外头进来个着襟口暗金ju花纹墨绿褙子的老妈妈从侧旁走到老太太椅子后面,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老太太面色一凛,眸光如冷电般射了周韵一眼,她侧头对盛氏道:&ldo;平哥儿媳妇,你先把定哥儿和你弟弟妹妹们带下去,我和你们太太有几句话说。平哥儿也去。&rdo;蒋世平和盛氏忙起身应了,接过孩子领着一群弟妹出了门。周韵也要起身,老太太喝道:&ldo;友哥儿媳妇,你留下。&rdo;她只好又坐了回去。
秦妈妈把屋里的丫鬟婆子也带下去,房内只留了这三个蒋家媳妇,门在身后&ldo;啪啦&rdo;一声带拢,周韵心里也是一震,忙站了起来。
此刻没了别人,老太太也不再客气,她直直望向周韵,道:&ldo;你进门这几年,我都住在县城外头吃斋念佛为老太爷和你公公婆婆祈福,为一家子老幼祈求平安。友哥儿就直接托付给你了。&rdo;周韵应道:&ldo;是。&rdo;
老太太冷笑一声,继续道:&ldo;你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出身,听说还知书识礼的,我这才同意把友哥儿交给你。你伯娘是长辈,到底不好过问你院里的事,可是你要有什么难解之处,一家子骨肉难道会不肯相帮?就是你同辈的大嫂子也是个极和气的人,治家深得你婶婶真传,把这边府里理得顺顺当当。&rdo;蒋老太太虽说骨子里是个慡快性子,可毕竟当家多年磨练下来,该做文章的地方一样也不会少,前头道理摆了一堆,接下来便要直刺要害了。周韵屏息而立,安静等着。
&ldo;可是,&rdo;老太太的目光几乎称得上厌恶了,她目光凌厉望了过去,&ldo;你嫌清净日子过久了,非要闹到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才肯罢休么!镇日里不顾自己的体面,光和那起小妾姨娘斗些闲气,这也罢了,你不止闹腾生乱还险些害了我孙儿。昨夜他好容易醒过来,你立刻将我苦口婆心的话扔到耳后,不知悔改只顾和小妾争风吃醋,非得要将他移到你正房去,影响他安静修养,你是不是定要将他逼死才肯善罢甘休?!&rdo;老太太一掌拍在椅面上,怒不可遏立起身来。
周韵立刻跪了下去,低头道:&ldo;孙媳不敢。&rdo;这种情况下,任何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无论真相如何,以她不受老太太待见的身份,都只能硬生生受了这怒气。
卢氏早上前扶住了婆母,帮她抚背顺气,柔声劝道:&ldo;侄媳妇一向温柔和顺,对友哥儿也尽心尽力,这次的事想必是个意外。&rdo;
老太太隐隐不悦:&ldo;我知道你性子和软,厚德怜人,又不好出手管教侄子媳妇。这次当着你们两个的面,我可把话放在这里,敬儿媳妇没了,你这伯娘就和她婆婆一样,以后你就当她是你亲儿媳妇一般该管的管该骂的骂,若有碍于情面徇私包庇之处,让我知道了,连你一起罚!&rdo;卢氏低头听完训,不敢多言,只得应道:&ldo;儿媳知道了。&rdo;
儿媳孙媳都做小伏低,老太太心头仍是不畅快,她扶着卢氏的手,对地上的周韵嫌恶一笑:&ldo;择日不如撞日,友哥儿好容易醒了,老婆子趁着还有些精神便和你伯娘去一趟东院探视他,有些什么该说的该做的,到了那地界自然也就清楚了。&rdo;说完,一步当先朝外走去,卢氏小心扶着,不敢分心去看地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