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得知师青玄生还的消息后,雨师篁立即前来看望。而当初她自刎于城下,裴茗一直怀愧,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都不是滋味;故而礼节性寒暄几句后,明光就一溜烟先走了。师无渡与她从后山返回,又请她到堂中小坐,亲手沏了茶。
因雨师喉嗓脆弱、不宜多语,水师便用通灵阵与她闲谈,说到了铜炉山内凶险一夜。雨师篁是从仙乐太子处得知的具体战况。讲起白衣祸世时,她面色凝重,委婉提及水师大人被白无相再度断首一事,并对此表示震痛。可师无渡却愣住了——此事南宫与裴茗尚未同他说过;白无相如何毁他肉身,他是毫不知情的。
送走了雨师,师无渡坐在屋里,皱着眉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为何,他满脑子都是裴茗身中温柔乡要拔剑殉情的那一幕,以及白无相揭发他要“呈三书置六礼”“等水师兄到明光殿下聘”时,他面上近乎无望的伤颓……此后再一想到裴兄亲眼目睹了自己遗躯被毁、不知该多伤悲,师无渡只觉心疼万分;紧接着他又涌起无端后怕——若是当时没有那张护心符,裴兄怕是真的就……
到了晌午,师无渡去了趟后山小院,看过青玄魂魄后,回来继续批公文。他批得有些累,便支着胳膊在案上小憩,迷朦中觉察有人走近。对方足步声放得轻,但气息极为熟悉。他知道是裴茗。
裴茗拎着个薄披风,蹑手蹑脚地凑到案前。谁知刚盖上师无渡肩头,对方就睁开双眼,清冽目光幽幽扫来,可把裴茗给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师无渡坐直身子,将披风拢了拢;料子光滑柔软,触手便知是东海鲛绡。
裴茗结结巴巴:“…此处山高,又靠北边…残寒未褪,怕你着凉…”
师无渡笑他:“我现在又不是活人,你见过哪个鬼着凉的?”不知为何,与对方单独相处时,他心中那阵尴尬劲儿竟消失了。
裴茗支支吾吾:“但这个披肩它不是凡品…它是鲛族宝绡…它里头织了个阵法…它能养魂……”
师无渡认真地点点头:“好,等青玄醒了,我就把这个给他穿。”
“水师兄…!”裴茗急了,语气还委屈得很。
师无渡也不逗他了,站起身来:“坐久了还是不舒服,我出去散散步。”
说着,水横天绕过桌子,向门口走了几步,转头却见裴茗一脸失落杵在原地,顿感哭笑不得:“你不一起么?”
裴茗一怔,随即迈开大步赶到师无渡身边:“我怕总是跟着,惹你心烦,到时又要撵我走……”
听他声音,仿佛遭受了天大的苦楚;再看他神态,激动中压着几分拘谨。师无渡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叹气,心想:是撵了你走,但我又没说不许你再来。这话他本欲讲出口,但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妥当,还是忍住了。
“水师兄准备去哪?”裴茗走在师无渡侧后方,仔细地控制着自己步子,始终与他挨得不远不近。
师无渡本想就近转一圈,但想到后山上还有座自己的墓,怕裴茗触景伤情,便改口道:“去皇城看看吧。”
裴茗摸摸鼻子,咧着嘴低下头:“好……正听说与君山上,花都开了。”
灾劫过后,外迁避难的人们已陆陆续续地返回城内;残垣断壁上,方兴未艾的是人与鬼与神共同播撒下的坚韧希望。
距上个寒露已过半年有余。暮春三月,正是风乎舞雩的时节,与君山上光和景明,一派欣欣向荣。桑竹沃若,花木扶疏,枝头偶尔传来几串慵软莺啼。师无渡与裴茗一前一后,缓行于斑驳斜荫之下,却俱是片言不发。
其实来时路上,裴茗立在云端滔滔不绝,可不知何故兮,一到这宁静地界他就突然卡壳了。原本自打出了铜炉,明光就下决心要主动些——既然水师兄得知自己的心意后并未表示过厌恶反感,那自己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而此时师无渡抛去了尴尬,裴茗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他跟在师无渡身后,从山下走到山巅、从东坡走到西坡,沿途的浅草乱花茂林修竹都没进他的眼;他只顾盯着师无渡飘飘晃晃的发梢和时不时从披风中探出的手了。
“怎不讲话了?”走到山涧一处平阔地,师无渡停了步子,转身看向裴茗。
明光将军腰侧挂着一柄新佩剑,是昨儿他央着师无渡给自己重新选的。此刻他握着剑鞘,掌心全是汗,扭捏的样子跟昨天使劲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的家伙完全判若两人。裴茗红着脸望向四周,绞尽脑汁地憋话题:
“…水师兄…你看这儿草木正荣,种类也多,有不少是咱们山上没有的…要不然你瞧瞧,有没有称心的?咱带回去,到时候让杰卿拿去给你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