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ldo;三藩&rdo;,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借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长官,名为&ldo;将军&rdo;,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将军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ldo;绿营&rdo;,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了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烃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是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帐目交出以后的情形。
帐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帐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交出全部帐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的多日来的忧烦与萎靡,消失了一半,级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了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大,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ldo;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里候还有心思来缠我。&rdo;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的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ldo;这就叫吃着黄连弹琴,苦中作乐。&rdo;
&ldo;去!去!哪个同你作乐?&rdo;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ldo;我刚刚想了一想。&rdo;胡雪岩开始谈正事,&ldo;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脱室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rdo;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恩量。
&ldo;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rdo;
&ldo;不肯也要肯。&rdo;胡雪岩说:&ldo;交帐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rdo;
&ldo;你说交产?&rdo;螺蛳太太问:&ldo;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rdo;
&ldo;那当然不是。&rdo;胡雪岩说:&ldo;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rdo;
&ldo;这个界限在哪里?&rdo;
&ldo;在……&rdo;胡雪岩说:&ldo;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帐,要交出去。&rdo;
&ldo;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吃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rdo;
&ldo;当然这里的伸缩性,也蛮大的。&rdo;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他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ldo;抄家&rdo;,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ldo;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帐目来的?&rdo;螺蛳太太说:&ldo;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帐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rdo;
&ldo;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rdo;
&ldo;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rdo;
&ldo;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rdo;
为了求帐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他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
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ldo;最好是在今天晚上。&rdo;他说,&ldo;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rdo;
&ldo;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袜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rdo;
&ldo;是。好!&rdo;胡雪岩只得答应。
&ldo;穿便衣也不必。倒象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rdo;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眼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ldo;升炕&rdo;,平时他来看刘秉漳,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
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他说:&ldo;职道没有想到今天。
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ldo;
&ldo;言重,言重!&rdo;刘秉璋说:&ldo;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