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丫头彪悍得很,若是惹急了她,真的把钟仁房中那些陈年旧事说了出来,惹来前几位大少奶奶娘家的关切,便会是一场相当大的麻烦。所以何意如心中所想,便是欲让钟礼先安抚了她,待日后细水长流,自己自然有降伏她的办法。可谁知过了一夜,偏生这牛心死犟的三儿子油盐不进,竟还是当众说出这样无法回转的话来。而眼下,显然雀儿已经在窗外听到了钟礼拒绝娶她为妾的言辞,才会忽然发了声来。雀儿听到何意如唤她进去的话,也不作声,腰肢一扭,脚步轻盈,登登登几步便从厅外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向何意如的方向,一双吊起的眼角此刻便像是要斜飞到天上,秦淮在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在她的目光里面,看到了一股只属于雀儿才有的神情。既凶悍狠毒,又带着一种要毁灭一切的怨念。何意如终归是盼望大房开枝散叶最迫切的一个,见她走到面前,便开了口。“雀丫头,你方才说的话,我却没有听得明白。要知道我大房里这几个子女,偏生都还没有生养,你说三年前便曾经有过大房的骨肉,我却又无缘得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雀儿轻轻咬住了下唇,目光却从何意如这里转到了一边钟礼的脸上。后者和她对视了一下,两道浓眉下意识拧了起来,竟是毫不掩饰的反感。雀儿似乎读出了钟礼脸上的神情,咬在唇上的牙尖情不自禁便用了力,竟然生生将嘴唇咬出了一点血丝出来。“三少爷,方才我在窗外,听到你在厅里这些人面前,发誓十年不婚不娶,可是真的?”钟礼不知她意欲何为,只点了点头,“没错。”“然后我又听到你说,绝计不会纳我为妾,可也是真的?”雀儿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似乎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辫梢,来回拉扯着乌黑的发丝。钟礼竟然没有一点的犹豫,斩钉截铁道:“不错,绝计不会!”秦淮看见雀儿的手指在那一瞬间猛一哆嗦,似乎扯下了数根长长的头发。“很好,三少爷,很好,你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贱人!”雀儿忽地把手中的长辫向后一甩,猛地又转向了何意如。“太太,您既然想知道三年前便曾经有过大房亲生骨肉一事,雀儿现在便告诉你,那会子确有人怀上了大房少爷的骨血,只可惜那人命贱福薄,不配怀上钟家的种,因此只怀胎数月,便一尸两命,带着大房的骨肉归了西,所以太太自是无缘得见。说起来,若那贱人当初真能生下大房的骨肉,那孩子今天倒已三岁有余,想来要叫三少爷一声父亲,也完全能够了!”雀儿这番话乍一出口,整个会客厅里先是一阵低低的惊呼,继而又迅速变得安静下来。钟礼两只眼睛瞪着,满脸惊诧之色,用手指着雀儿的脸蛋,声音竟有些气得打颤。“你这个丫头,当真是疯魔了不成。便是我不肯答应娶你为妾,你也不至于便要造出这么大的口孽,竟连死人活人的谣一起都造了出来。”他话说至此,干脆转过身来,朝向厅中众人。“方才她口中所说的一尸两命之人,若说起来,大家或许还会记得,便是其时大房里的一个丫头,名叫斑儿。”角落里的钟信却忽然间开了口。“这斑儿我是记得的,当时泊春苑上下都说她得了脏病,死了后便紧着送到炼人厂去,因大哥派了我跟着,故此记得很是清楚。”钟礼点点头,“老七说得不错,那斑儿便是大哥房里的丫头,因我常常去泊春苑与大哥对棋,那会子便天天能见上几面。因见她天真活泼,心灵手巧,又正是我心中喜欢的那种温柔的女子,我竟便…喜欢上了她。”说到此处,钟礼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夹杂着悲伤与甜蜜的怀念之情。而一边的雀儿,却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里竟似要喷出火来。钟礼又接着道:“我知道斑儿其时心中,也对我有了好感,平时大哥在时,她便默不作声,只小心服侍。若没了他人在时,才会和我小声说上一会子知心话来。她人既温柔,手又极巧,见我最爱下棋,竟自己亲手偷偷雕了个木棋盘予我,至今我尤记得在那棋盘一角,有个小小的礼字,当真是用心良苦。”钟礼说到此处,言语竟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嘴角也隐隐现出一丝微笑。一边的雀儿却忽然冷笑道,“只可惜这棋盘虽然好看,却和雕它那个贱人一样,也不过是块腐木罢了,到最后还不是一身腥臭,都在那炼人场里烧成了灰!”钟礼脸色骤变,怒道:“为何你偏要如此恶毒,说话间便要诅咒于她?要知道,不管你如何造谣生事,我钟礼可以对天发誓,我和斑儿当年发乎情而止乎礼,我没有因为她是个丫头而想占她的便宜,她也没有因我是钟家少爷便要攀什么高枝,勾引于我。至始至终,我和她都是清清白白,从未有过男女之事。至于我在外面学堂期间,究竟又发生了何种不可测之事,以至于她有了身孕,我实是一无所知。”钟礼话音刚落,雀儿却忽然笑了起来。“一无所知……好一个一无所知的三少爷!也罢,既然到这会子,桥归桥,路归路,咱们终究走不到一条道上,我也无需再替你遮掩着什么了。”不知为何,在听到雀儿这几句话的时候,秦淮看着她站在人群之中的孤单背影,心里竟莫名地体会到一种酸楚和悲凉。“三少爷,在你的心里,你一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温柔如水、清白干净的好少年。可是你哪里知道,在三年前立秋的那个夜里,你曾经在泊春苑你最心爱的斑儿身上,做出过多么狂野下流的勾当!因为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下棋的时候,在大爷劝你喝下的那碗解暑汤里,加进了能把男人变成野兽的东西。而你,在完全失去理智的情状下,和同样被骗喝了迷药的斑儿,一起为大爷演了场最精彩的好戏……”秦淮感觉自己的脊背瞬间透出一股寒气。头一次,他主动在人群中去寻找一个男人的眼睛。他发现,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男人,也正在看向自己。这一刻,他们或许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原本在宝轮寺里,他们也险些上演了一出好戏。一时间,会客厅里的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虽然雀儿并没有将那些既污秽又悲绝的画面说得有多详细,但只是三言两语,却也把钟仁暗中坑害老三,来满足其变态私欲的过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大宅门里的家生子,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俏丫头,竟然会疯魔至此,完全不顾主子的体面和自己完全可以预料的下场,真的将那些隐在金玉之下的肮脏之事说了出来。只不过,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豪门大户的龌龊之事都不会少,但是像钟家大少这样变态到连亲兄弟都不放过的,却真是实属罕见了。二房三房此刻像是挖到了什么天大的宝贝,从两房太太到小姐少爷,无不暗递眼色,窃窃私语,各人的脸上,只差没直接写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何意如又如何看不出她们的窃喜,只是这会子,她已是强自支撑,若不是身后椅子撑着,几乎便要瘫倒在地上。她一生在后宅斗智斗勇,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却未曾想今天会栽在一个丫头的手上。以她的阅历和经验,却实在没有料到,雀儿竟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撕掉了自己和大房最后的脸皮。按说以雀儿的聪明和心计,自是知道有些重要的东西,只有悄悄放在手掌心里,才能和人讨价还价,变成对她最有用的筹码。而像现在这样把大房最隐晦、最肮脏的机密直接端出来,却绝计讨不到任何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