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队一帮人混在一起,一般就不踢球了,偏不玩儿最拿手的,都打篮球或者排球消遣。“哎,大春儿你的!”任琼喊。“老子断你了!”周遥喊。“卧槽,瞿嘉!”潘飞也喊。打篮球。刘春雨是对家中锋,周遥是这边的前锋,在三秒区里跟大春春抢球。身高不够看,仗着身体比对方灵活,在篮筐下面他特能扭,把球愣从刘春雨胳肢窝底下抠了出来,回头就扔给站外线的瞿嘉。瞿嘉拿球起跳就想投,潘飞扑过来盖他帽。瞿嘉佯投把那小子晃了,甩给潘飞一个蔑视,面无表情带球就冲向篮下了。单突,上篮,一群人扑腾起来要盖他。瞿嘉抓着球不让别人抢到,当时眼里就是有点儿凶的,就一定要进。他跳起来很飘,几乎飞到刘春雨肩膀上去,恨不得骑着对方上这个篮。腾空时,膝盖高度在别人臂膀的位置,而篮下已经挤了一堆人。周遥瞅着就觉着这动作危险:“哎!”瞿嘉单手抓球,硬是飞在半空把那球强行扣进篮筐,狠狠地暴扣,然后小腿就磕刘春雨后肩膀上了。整个人儿在空中翻了过去……落地“啊”的吼了一声……周遥吓坏了,拨开人群跪在地上看,摔哪了啊你!刘春雨也很莫名:“我、我,我可,没犯规啊,他非要骑我,骑我脑袋上。”瞿嘉用胳膊挡脸,汗“唰”得全下来了,当时脸色儿就白了,缓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脚。”……当天下午,周遥架着这位难伺候的大爷,去医院看脚。瞿嘉半只脚已经肿得不能动,不能走了,周遥跪在地上给这人脱鞋脱袜子就脱了半天,然后这鞋就穿不上了。这一路就只能光着一只肥馒头脚。周遥当街招手打了一辆车,这回瞿嘉没反对,估摸也没脸嫌弃周遥花钱大手大脚,闷着头上了出租车。医院人满为患,急诊嫌瞿嘉这只脚还不够急,给打发到门诊,就只能挂到傍晚的号。“你也太猛了吧?”周遥偶尔埋怨一句,“干吗啊?都是我球队的哥们儿,你也……也给我长个脸。”“你剁刘春雨脚上了,结果他没事儿,你自己疼死了吧?赖谁呢?”周遥又说。瞿嘉自知理亏所以不吭声,一直低头玩儿周遥的手掌游戏机,把音量开到最大,biubiubiu地开火打怪,一直biu到话唠遥终于闭上嘴。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漫长的等待,周遥然后把右手挪过去,攥住瞿嘉左手,也心疼坏了。他就把瞿嘉每根手指指甲盖捏了一遍,瞿嘉摁游戏机按键他就拿瞿嘉的手指当按键也biubiubiu地按,终于把这人脸色哄得好看一些。“好了么,不别扭了。”周遥温柔的哄了两句,“晚上吃什么,包子馄饨羊肉串?我出去给你买。”“我妈中午又去医院了,带了一大摞饭,说晚上可能不回来。”瞿嘉终于开口,眼底有不平和怨气。“不会就这家医院吧?”周遥脑子里一闪,打量瞿嘉这副表情。“不是,”瞿嘉低声道,“隔壁那家。”他们来的是京城看骨科和运动外科比较好的医院,隔着两条街另一家综合大医院,就是看癌症肿瘤的。这天鬼使神差的,或者并不是碰巧偶然,瞿嘉根本就有点儿故意的。玩儿个篮球竟然能一脚踩成重伤,还偏偏来了这家医院,而他亲爸就住隔壁,与病魔艰难地斗争几个月了,据说已经快被病魔斗垮了快不行了。血缘这东西,就是永远扯不断的亲情,嘴上放的都是狠话,“坚决不去看一眼爱死不死”,心终归还是不够狠,万般煎熬,上赶着直奔这地方就来了。让他记恨这些年的那个爸进医院了。所以他把自己也弄进医院。俩人刚看完脚,从门诊室里出来,瞿嘉那伤脚上过药,包成个大白粽子,单手撑墙疲惫地站着,怔忪了半晌:“我去隔壁看看,到底得什么病了就快不行了。”本来已经淡了,心底那根弦“啪”得一下子又绷起来,绷成一股强烈的逆反和抗拒心理快要涨破胸口,终究没那么容易遗忘或原谅。那晚,瞿嘉瘸着只脚蹦了两条街,几乎是他拖着周遥走,一定要去隔壁那家医院瞧瞧怎样了。不去瞅一眼,今晚他就过不去了。陪伴周遥是没来过不认识道,他以为瞿嘉也不认识,但瞿嘉径直就去了病房楼,在前台报出病房号码和病人的名字。值班护士让登记:“今儿已经有人探病了,你是哪位,家属?”瞿嘉立刻就说,我不是家属。“不是家属就不能进了。”护士蹙眉,也嫌烦,“这今天来的人太多了,病房里人太多。”“我看个人不行么?”瞿嘉也拧着眉,心情极差,“我妈也不是他‘家属’凭什么就让她进了,您怎么没把她拦下别让她进去啊?!”周遥一瞅这要命的脸色,赶紧扒拉开瞿嘉,嘴甜着央求护士姐姐,他真是家属,住院的是他爸,姐姐您就让他进去吧。护士低头翻看登记册,就觉着这家子的“家属”人数有点儿富余,登记的老婆孩子都两套人马?也是新鲜了。大病肿瘤医院的病房,楼道那苍白无色的墙壁,各个角落散发的药品与消毒液味道,愁眉紧锁着步履已经蹒跚的病人家属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所有这一切,让人一进这道走廊,就已感到无形的压抑和沉重,以及……不知所措。就像有一股实质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眉心和肩上,让烦躁和愁绪在心口堵着,又无处发泄。病房门口,爆出小孩儿断断续续的摁服不住的哭声。周遥有心眼儿的,快走了两步,心惊胆战地先探头进去瞧一眼,以为里面两家“家属”一言不合掐起来了。瞿嘉紧跟着一把就推开周遥,在门口现身。没有狗血,这时也没人再斗架。病床上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隔着一段距离,也隔了一段岁月,都认不清脸,或者早都淡忘了那张脸的模样。谁还记着谁。就瞅见床边一左一右,坐着瞿连娣和那个女的,肩都塌着,都沉默无言,只有四岁小儿子涨红着脸在狂哭。床头附近一堆仪器和导线,看着就挺严重。瞿连娣猛一回头,看着瞿嘉,但没有说话,就用眼神吩咐一句:你来看看就得了,你别闹啊。周遥从瞿嘉身后探出个头,瞅见那女的和小孩,回想到当初被瞿嘉扔到煤炉子里烧掉的那张金猴票。当初挺值钱、珍贵的一张邮票,两个孩子还“抢”。结果呢,一把火化为灰烬,哪个孩子都没捞着好,什么都没拿到,没了。现在,谁又捞着了?瞿嘉家里就该着安装那么一部新电话。以前没装电话的时候,也没大事儿找瞿连娣,乐得清净清闲。就这电话安得,头一通找她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陈明剑病重,快不行了想见见大儿子。而且还是拐弯抹角让以前老同事帮忙打电话联系的,其实已病了有一段时间。瞿连娣自打头一回进这病房,也没找那女的翻旧账打架,已经吵不起来了——到头来谁捞着好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早就没怨气了。她已经比对方幸运太多,儿子好歹已经养大快要甩手了。瞿嘉都快十七周岁,眼瞅着就一个成年大小伙子,出门能扛事儿,能往家里挣钱。那女人怀里抱个四岁半的小儿子。自己争来抢来的好命,就只能自己吞咽这口苦水承受后半辈子,这口气喘不上来又怨谁呢。瞿嘉也没炸刺闹事,但那天就也坚决不进病房,一步都没迈进去,一眼都不去看。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深深看着那张色调苍白的病床,漠然地转身走开。不是走,是一步一步蹦着,在走廊众目睽睽之下蹦了老远,从病房这头一直蹦到另一头,离最远的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