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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在那严酷的年代里,善良、真诚、信义、正直等一切标准都变得异常苛刻时,一切尺度都难以完成时,一颗颗互不相同的心灵怎样表现。这真是每一颗灵魂最严峻的考场。它所验证的社会人生的哲理,无疑是永远有价值的人类的财富。那么对这10年,大至牵及人类和历史,小至深入自我,都有必要进行一次次重新的认识。

我再写这&ldo;文革&rdo;生活的小说,不再靠冲破禁区的勇气,也不靠写《铺花的歧路》

和《啊!》时,与社会直接呼应的那样的激情,而是靠一种冷静的再认识,一种沉着的回顾中由衷生发的深沉的情感。沉下去而再勾起来的,都是沉的。这便是评论界所说的历史感和纵深感。这样,我们写&ldo;文革&rdo;,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层次上的变化。

这变化在一代作家的创作中是共同的。在知青题材上就出现了&ldo;反思&rdo;思cháo。

至少从1984年起始,我就时时感到有种难禁的情感冲击自己。这是对10年那段生活的回忆与重新思索引起的。时而会冒出一个新的构思,新的故事片断,那些搁置已久、自觉轻浅、不愿去写的故事,合成进去新的认识后,发生质变,对我产生新的魅力。好像把废铁重新冶炼,闪出金属的光辉。《感谢生活》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也是我再写&ldo;文革&rdo;的第一部。

10年中,我和一群画画的穷朋友在一起,共同经过坎坷颠簸的路,尤其他们心灵的历程,我感触尤深。我深知这些艺术家的心!他们有种寻求美好事物的&ldo;本能&rdo;。不管困苦怎样折磨,他们的两只眼总在亮闪闪地寻寻觅觅,时时处在被感动之中。他们的苦乐非常人的标准,得失观也非常人所能理解;因此,他们在生活中得的总比失去的多。在熬度苦难中,别人只看见他们脱掉了三层皮,却不见他们捧到了生活的珍珠。那是怎么美好又壮观的境界!

凭着这种对生活赤子般的热爱,无论怎样沉重的苦难也不会把他们压垮。当然,也有被压垮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

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我们中国人。

想起过一件事‐‐1976年大地震波及天津,千家万户房倒屋塌,被迫在大街上用竹竿、柴芭、黄泥、砖块盖简易的小屋。材料不多,屋子甚小,又低矮,夏天晒得屋里可以闻到人肉味,半夜大雨,积水灌入,常常漂进隔壁人家的拖鞋和小盆……有一天黄昏,我在街上走,看见两旁的住家居然用碎砖头垒起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短墙头上还摆着盆栽,文竹挺着婆娑的绿枝,倒挂金钟垂着鲜艳欲滴的花朵。从紧挨着的一间间小泥屋里传出说话声、笑声、剁饺子馅声、收音机放出的相声……有的小屋挂着粉红窗帘,贴着双喜字,竟做了新房,原来他们在这里住了3年!有的家庭又生出新的一代人来!我惊讶,感动,不知不觉落了泪。我心里又响起不止一次的感叹和赞叹声:我们伟大的中国人呵!在悠长的历史中,我们历经劫难,但什么力量使我们顽强地生存下来?仅仅是我们民族所具有的难以估量的忍劲与韧性吗?

我们哪来的异乎寻常的生命力,临危不惧的气概,博大恢宏的包容性,深厚沉雄的自信?为什么能一次次同化入侵的民族?怎么能够默默地消化掉不可思议的磨难与挫折?这来自我们悠久的雄强康健的文化,也来自我们对生活执著、炽烈、永恒的爱。

我抓住这小说。我想用这小说寻找我们的民族精神…、民族元气…、民族情…感。,以及我们民族对待苦难和战胜苦难的独特方式…………我写华夏雨与几位民间艺术家(剪纸黄和罗长贵等),完全不是想写一个艺术家向民间艺人学习那种写滥了的内容。我要写民族的艺术元气和艺术情感;通过民族的艺术情感,写人民对生活的情感。我还想通过这些民间的传统艺术(陶瓷、剪纸、泥塑、石刻等)的描述,显示我们民族的气质与进力。

华夏雨这个人物自然是我致力写的。这是我熟悉的人,也是我真心地爱的人。

因为他真诚地爱着世界上最美的事物‐‐艺术。任何痛苦落到他身上,都会奇迹般地消失,而同时他又在艺术中创造出奇迹来。在一边压上苦难的天平上,他总有东西放在另一边。有位朋友说,他发现《感谢生活》中有个&ldo;核&rdo;,就是&ldo;窑变&rdo;。

烧瓷时,往往上了釉的瓷胎送进窑时,普普通通,并不出色,经过烈火高温,出窑时竟能成为一件辉煌奇妙的绝品。我感谢这朋友的发现。我说,我的确在小说里埋藏了这个&ldo;核&rdo;,这层内涵。这瓷器就是华夏雨,是我们中国人,烈火高温就是生活,是苦难,我们不是常常从中表现出一种伟大和神奇的性格来吗?

我不想多谈这部小说在艺术上的想法和做法。只想强调一句,我有意用华夏雨的第一人称来写,就为了通过画家自己的眼睛,好体现他对生活特有的观察和感受方式,以及他特有的心态、感觉和知觉,从这独特的角度来挖掘他对待生活专有而迷人的情感。我选择画家独具的精神方式和情感方式的真实,作为自己的追求的目的,自知很难,不易唤起共鸣。而且,在这总体把握下,我还有意削弱故事本身所带有的戏剧因素,不做任何&ldo;掮情&rdo;描写。

我不想达到一般的&ldo;催人泪下&rdo;的效果,而想完成作为一个画家,充满艺术感觉的人物。我希望读者能理解我们的艺术家独特的心灵。

在谈到往事时,有句俗话叫做&ldo;五年一回头&rdo;。对于&ldo;文化大革命&rdo;,&ldo;伤痕文学&rdo;是第一个&ldo;五年一回头&rdo;。&ldo;文革&rdo;结束那么多年了,如今该是&ldo;几个再回头&rdo;了。每一回头,都不同于前一次,无论是理解到的,还是看到的。有些会模糊了,有些则更清晰;有些贴身切肤的可能要失去,得到却可能更深邃及里的,这正是生活向前进展,不断给我们新的启示和发现。

生活不仅给我们财富,还会使我们渐渐认识这些财富的价值。这就是说,苦难绝不仅仅是不幸。因此,1980年我还想给这小说起个题目叫做《男人和狗》,后来则是用我和我的主人公华夏雨对生活共同的、充满情感的一句话:

感谢生活!

17传统文化的惰力和魅力‐‐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

关于《三寸金莲》,我承认,这是我做小说以来争议最多的作品。在原西德讲演,总有汉学家提出它和我讨论。在香港见到一些评论,褒贬皆有,反对者到了冒火动肝气吹胡子瞪眼的地步,说就差写阉过了的太监了,不知人家怎么琢磨出来的,愈想愈好玩。在国内,我似乎还得了&ldo;莲癖&rdo;的雅号。

幸亏我是80年代写的,若倒退到世纪初,真会被当做嗜弄小脚的狎邪男人。

当然还听到一种严肃的规劝,仿佛我由&ldo;现实主义&rdo;堕落下来,从紧皱眉头的忧国忧民忧吃忧穿忧分房忧不正之风,沉沦到为有闲者解闷解乏找乐写一种赚钱盈利沽名哗众的玩艺儿。

其实这么闹闹并不错。过去我总巴望作品出来,赢得齐声叫好。现在咱改了,一些人激烈反对,一些人激烈赞成,反使我得劲上劲来劲。因为我终于把这东西撂在不同人不同认识层次不同审美标准的交叉点上,终于拿作品发起挑战。我事先看准了,没避开,而是迎上去。尽管有人并不自觉,我却十分自觉,所以我不怕误解曲解臭骂隔靴搔痒,却怕讨论只停在&ldo;他是不是展览大便?&rdo;这种&ldo;见与儿童邻&rdo;

的表层上。我等着强有力的反挑战,高明或至少不糊涂的对手,一直等了半年,不幸不巧不走运不知为什么没遇上。

说这小说先要说它产生的背景。

这两年文化热闹得快开锅。在大文化含义上看,文化是无所不在的,思想信仰道德风俗环境建筑服饰饮食语言乃至心理等等。无文化也是一种文化。我们无时无刻无处不受自己创造的文化所影响所限定所制约,然而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不完全是美德美食美服美文。这文化长期处在封闭状态中,好像一个裹得紧紧又死沉死沉的包袱从来不曾打开。历史上我们有过几次同化入侵民族因而盲目深信自己文化的强大。同化主要是文化的力量,其实这是我们的本土文化强于入侵民族文化的缘故。

可是1840年后就不同了。西方入侵者的文化带着猛烈的冲击力,古老中华帝国的稳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威胁。从万古不移万古不变万古长存的酣梦中惊醒。

具有系统性完整性顽固性的传统文化的第一反应是排外。自成体系的都具有排它性。

排外心理就自然纳入我们民族心里结构中,就成了五四以来社会变革的巨大障碍。

100年来先进的知识分子,一方面致力于介绍西方文化,一方面致力于对民族文化进行自省反思批判。在文学上,鲁迅先生最早地把敏锐的思维触角深入到文化深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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