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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关于这小说的手段招数文字津味等等,这里全不想说。唯一想说的,是我极自觉清醒地想创造一个新的样式。既写实荒诞浪漫寓言通俗黑色幽默,又非写实非荒诞非浪漫非寓言非通俗非黑色幽默。来个四不像模样。接受传统又抗拒传统,拿来欧美又蔑视欧美。我既不想转手舶来品也不想卖古董卖遗产卖箱子底儿,只想自己吃自己。我又并非硬造出这东西,依据是出于对历史对现实对文化对人也对小脚外在和内在的一种总体的异样的感觉。我致力做的是把这感觉变成艺术。不知何故,总觉得评论家们对我这玩艺&ldo;无处下嘴&rdo;。一部作品的产生带着它专有特有独有的审美尺度。大概寻这尺子需要点眼力功夫能耐学问时间,不如拿朦胧谈朦胧,拿云山雾罩谈云山雾罩,拿梦谈梦更省劲。现在评论界的&ldo;现代派&rdo;的水平真高过了创作界的&ldo;现代派&rdo;,就不知谁比谁更清楚,或者更糊涂了。可是如果拿我这玩艺儿当做一般历史小说,当做中国妇女苦难史来读,再生气忿怒冒火就不干我事了。

我把《怪世奇谈》头两部‐‐《神鞭》所写的文化的堕力和《三寸金莲》所写的文化的自我束缚力,合起来叫做可知文化。后一部,叫《阴阳八卦》,写了中国文化不可知的部分,即民族文化黑箱,或即神秘性。这部脱手,又写东西方文化碰撞问题了。其实这些问题还都是当今的现实问题。表皮看不出的放到大背景上透视而已。作家一方面要敞开自己的世界,一方面别叫人摸着底,随随便便被划分到哪一派去。总得引着读者走进一个又一个独自打开的新的艺术空间。当然这挺费事儿,可是没这空间先憋死自己。艺术这东西好比十字架,扛起来就得一直走到死,累死完事,别想安生。

18纪念过去和启示未来‐‐我写《一百个人的十年》

20世纪历史将以最沉重的笔墨,记载这人类绝无仅有的悲剧:中国的&ldo;文革&rdo;

浩劫。凡是这场劫难的亲身经历者,都在努力忘却它,又无法忘却它。

文学家与史学家有各自不同的记载方式:史学家偏重于灾难的史实,文学家偏重于受难者的心灵。本书作者试图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ldo;文革&rdo;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显现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的真相。

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10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过整整一个世纪。如今40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命运不受其恶性支配。

在这10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肆意渲泻,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坚强的化为怯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阴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份,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

虽然这不是大动干戈的战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酷‐‐灵魂的虐杀。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难以数计的血淋淋的尸体,&ldo;文革&rdo;浩劫留下的则是难以数计的看不见的创伤累累的灵魂。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谁对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负责?无论活人还是死者,对他们最好的偿还方式,莫过于深究这场灾难的根由,铲除培植灾难的土壤。

一代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理应换取不再重蹈覆辙的真正保证。这保证着先来自透彻的认识,不管时代曾经陷入怎样的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一大步。

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大不幸,也还是活得最有价值的一代。

这些向我诉说&ldo;文革&rdo;经历者,都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听说我要为他们记载&ldo;文革&rdo;经历,急渴渴设法找到我。这急迫感不断给我以猛烈的撞击。

我记载的要求只有一条,是肯于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实现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经验,每人心中都有一块绝对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当这些人淌着泪水向我吐露压在心底的隐私时,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围栏,他们不会永远沉默的。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场人间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的动乱之后,我为得到这样无戒备无保留的信赖而深感欣慰。

为了保护这些人的隐私,也为了使他们不再被可能出现的麻烦所纠缠,本书不得不隐去一切有关的地名和人名。但对他们的口述照实记录,不做任何臆造和虚构,并避免我个人思想情感的主观参预。文献性和原始材料感是这本书总的艺术追求。

我只想使读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经这样或那样度过&ldo;文革&rdo;走到今天;也想使后人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些人这样难以置信地活过。他们不是小说家创造的人物,而是动乱年代创造的一个个活生生真实的人。

我时时想,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

难道&ldo;文革&rdo;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我们民族的神经竟然这样强硬,以致使我感到阵阵冰冷。但这一次,我有幸听到一些良心的不安,听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忏悔。这是恶的坚冰化为善的春水流瀑的清音。我从中获知,推动&ldo;文革&rdo;悲剧的,不仅是遥远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的原因。人的弱点,妒嫉、怯弱、自私、虚荣,乃至人的优点,勇敢、忠实、虔诚,全部被调动出来,成为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旦离开人道主义,社会悲剧的重演就不可避免。

&ldo;文革&rdo;是我们政治、文化、民族封建性痼疾的总爆发,要理清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时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结束而割断,昨天与今天是非利害的经纬横竖纠缠,究明这一切仍然需要勇气,更需要时间,也许只有后人才能完成。因此本书不奢望给读者任何聪明的结论,只想让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实说话,在重新回顾&ldo;文革&rdo;经历者心灵的画面时,引起更深的思索。没有一层深于一层的不浅尝辄止的思索,就无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没有答案的历史是永无平静的。

我力图以100个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尽可能充分地反映这一历经10年的全社会大劫难异常复杂的情状,但实际上难以如愿;若要对这数亿人经验过的生活做出宏观的概括,任何个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触到的人中间,进行心灵体验上所具独特性的选择。至于经历本身的独特,无需我去寻找。在无比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绌。

但我不想收集各种苦难的奇观,只想寻求受难者心灵的真实。我有意记录普通人的经历,因为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有爱惜每一根无名小糙,每一颗碧绿的生命,才能紧紧拥抱住整个糙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气质,它惊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对美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忧虑,以及它对大地永无猜疑、近似干愚者的赤诚。这也正是我从被采访者身上发现的令人长久冲动的共同的东西。

我相信&ldo;文革&rdo;的受难者们都能从本书感受到这种东西以使内心获得宁静;那些&ldo;文革&rdo;的制造者将从中受到人类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终生不安。

我永远感谢为这本书,向我倾诉衷肠而再一次感受心灵苦痛的陌生的朋友们。

是他们和我一同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纪念过去和启示未来。

1文学的无主流状态

文学终于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没有中流激涌,惊涛拍岸,旋涡疾转。它不仅彻底地平静下来,甚至找不到它的形态,看不到它的走向,摸不到它的脉搏。一种无主流的状态,已经使那些从新时期度过来的文学热心人颇为不习惯了。似乎以为文学进入了一种病态。

回首望去,整个新时期文学都沉浸在一种火爆又壮观的主流状态中。从伤痕文学、问题小说、改革文学到寻根文学、实验小说等等,一波未平一波起,不容停顿,不容喘息,目不暇接,耳不绝响。每一阶段都有主流。作家们拥挤在主流里,争先恐后,振聋发馈,不断地制造高峰。一声突起,天下回应。读者的热情给主流加温,评论家抢先表态为主流加热……正因为这样,如今失去主流的文学叫人倍感寂寞,文学真像患了病,丢了魂儿,于是把这文学的失落归咎于商品大cháo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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