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rdo;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ldo;您瞧,大娘……&rdo;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脚指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跗面肿得老高。看去怪可怜。
香莲说:&ldo;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着吧!&rdo;说了转身回去。
旁人也不敢多呆,悄悄劝了月桂金宝几句,纷纷散了。
多年来香莲好独坐着。白天在前厅,后晌在房里,人在旁边不耐烦,打发走开。可自打月桂回来,香莲好赛单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儿在一边做伴,有时夜里也叫桃儿来。两人坐着,很少三两句话。桃儿凑在油灯光里绣花儿,香莲坐在床边呆呆瞧着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桃儿引她说话她不说,又不叫桃儿走开。桃儿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净又素的脸上任嘛看不出。这就叫桃儿费心思来‐‐这两天吃饭时,香莲又拿话戗白金宝。自打月桂丢了半年多她对白金宝随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变回来,对白金宝好大气。如果为了月桂,为嘛对月桂反倒没气?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辟邪的。桃儿是细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才要质问桃儿,忽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
&ldo;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rdo;
杏儿说:&ldo;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rdo;
香莲沉一下说:&ldo;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门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rdo;说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糊涂挨了骂,挨了骂更糊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堆儿,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来。
&ldo;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rdo;月兰说。
&ldo;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rdo;
&ldo;嘛嘛?嘛叫生‐‐理?&rdo;
&ldo;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有嘛用。&rdo;月桂说。
&ldo;脑子不就是心吗?&rdo;月兰说。
&ldo;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rdo;
&ldo;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rdo;
&ldo;心不能想事。&rdo;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ldo;脑子在这里边。&rdo;又捅捅月兰胸口说,&ldo;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事?&rdo;
月兰寻思一下说:
&ldo;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rdo;
&ldo;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rdo;
&ldo;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糊弄人吧!&rdo;月兰说。
&ldo;你哪懂,这叫科学。&rdo;月桂说,&ldo;你不信,我可不说啦!&rdo;
&ldo;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rdo;月兰说。
白金宝说:
&ldo;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rdo;
&ldo;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rdo;月桂说。
&ldo;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rdo;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ldo;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rdo;
&ldo;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rdo;
第二天一早,白金宝就给月桂的脚上药,拿布紧紧裹上。松了一阵子的脚,乍穿小鞋还进不去,就叫月兰找婶子董秋蓉借双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几步,觉得生,再走几步,就熟了,在院里遛遛真比放脚舒服听话随意自如。月兰说:
&ldo;还是裹脚好,是不?&rdo;
月桂想摇头,但脚得劲,就没摇头,也没点头。
第27章三寸金莲(15)
香莲隔窗看见月桂在当院走来走去,小脸笑着,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打发小邬子去把乔六桥请来。商量整整半天,乔六桥回去一通忙,没过半月,就在《白话报》上见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题目叫做《致有志复缠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边说:
古人爱金莲,今人爱天足,并无落伍与进化之区别。古女皆缠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蛮与文明之不同。不过&ldo;俗随地异,美因时变&rdo;而已。
假若说,缠足妇女是玩物,那么,家家坟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几个不是玩物?现今文明人有几个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里爬出来的?以古人眼光议论今人是非,固然顽梗不化;以今人见解批评古人短长,更是混蛋之极。正如寒带人骂热带人不该赤臂,热带人骂寒带人不该穿皮袄戴皮帽。
假若说缠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矫揉造作,那么时髦女子烫发柬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尝不逆返自然?不过那些时髦玩意儿是打外洋传来的,外国盛强,所以中国以学外洋恶俗为时髦,假若中国是世界第一强国,安见得洋人女子不缠足?
假若说小脚奇臭,不无道理,要知&ldo;世无不臭之足&rdo;。两手摩擦,尚发臭气,两脚裹在鞋里整天走,臭气不能消散,脚比手臭,理所当然。难道天足的脚能比手香?哪个文明人拿鼻子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