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爱”的自己是面对着墙壁的人,在表达着“爱”的妈妈,也在自己的围城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想法,明明此刻是站在厨房的门口,何默默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她看见了两个框子里的两个人。
一个框子里是她,一个框子里是妈妈,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框住了两个小框子,还有一个更大的框子在套住很多很多人。
“妈妈,你说,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
何默默听见了有人说话,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
“是,我是这么说了。”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抓着铲子的手冒出了青筋,她的语气还是正常的。
“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林叔叔提的,提了个建议,他说我……他说那个人想让我去国外?”唇齿艰涩,何默默用手抠着厨房的门框,说完,她的嘴唇就抿成了仿佛牢不可破的一条线。
何雨把铲子放在一边,说:“是,我知道了。”
“您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你说了是我可以问你。”
家里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紧绷了起来,水开了,何雨打了鸡蛋进去。
“默默,你觉得妈妈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我妈妈希望我的人生跟她的一点也不像,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才是不像,因为我连在我妈心里她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妈妈会不会就因为希望我不一样,所以就把我送走。今天桥西阿姨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能听懂,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是对你说这些话的,我什么都理解,可我还是好难受,在她的眼里你的生活一定糟透了,因为有我!这才是,这才是跳出了一切框架看着你做出的评价,这是真正爱你的人做出的评价。”
何默默擦了一下眼睛,上面竟然没有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是最好的孩子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但是现在根本不是这样,即使我再好也没有用,即使我再好,桥西阿姨的眼里你还是糟透了,如果你一直留我在身边,甚至还会更糟,我想反驳这种观点,可我一点依据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想反驳她,但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即使我成了最好的孩子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妈妈还是讨厌自己的人生?!”
面对着燃着热气的锅子,何雨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东西在滴答作响,从她的心上,她缓缓地,不紧不慢地说:
“默默,妈妈的人生失败跟你没有关系,你妈我就是这种人,傻,一根筋……我没当过好女儿,你姥爷去世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外婆我也没照顾好。我也没当好一个朋友,当年你爸跟我闹离婚的时候你桥西阿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一点忙没帮上,我喝酒,唱歌,还要她挺着个大肚子满城地找我。你妈我也没什么事业,十几年了还是个销售,去办事处开会,新来的员工个个都跟你差不多大,我的年纪都快够当她们妈了,还要跟她们争业绩。”
何默默努力让自己别蹲在地上,听妈妈说这些话,她一点也不好过。
“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骄傲得不得了,天天出去玩儿,也没好好学习,你姥爷宠着我,我想做什么都鼓励我,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结果你姥爷突然没了,我知道的时候,你姥姥已经眼睁睁看着你堂舅他们把他给火化了,我连我亲爸爸死之前穿的什么衣服我的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默默,我真的远不如你,妈妈那时候不知道应该自立自强,不知道应该让自己努力学习变得更好,高考就考了个大专,还是要花很多钱的那种,我也不好好读书,你……他,就那个人,他在北京读书,我去了北京,住他们学校门口特别破的小招待所,每天什么也不干就等他下课,去他宿舍收了他的脏衣服去洗……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成长了你知道吗?我不要这个世界了,我就要一个小小的家,我总能要到的,你看,我多傻啊。妈妈在该懂道理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这才是你妈妈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样,我为什么说我希望你别像我,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变得这么傻呢?
“如果说讨厌,妈妈讨厌的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鸡蛋有七八分熟了,盛在放了白汤点了香油的碗里,何雨端出来,绕过何默默放在了桌子上。
“先吃鸡蛋吧。”
何默默坐在了餐桌旁,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从妈妈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触及到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每个字她都认真地听在了心里。
何雨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桥西阿姨会那么说,是因为她总觉得应该风风光光地过,我怎么可能风光得起来呢?学历不好,人又不聪明,也没有你桥西阿姨那么敢想敢拼,你看,你姥爷留给我的店,我都没想过自己开个什么经营一下,就吃每个月那点儿租金。至于说再找一个,默默,妈妈实在不信自己能再找一个好的。所以,她说的话你也别当真,妈妈啊……”
走进厨房里的“女孩儿”有细瘦的肩膀,白皙的颈项,和遥远不可及的未来。
何默默看着“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真正的十六岁的何雨,她十六岁什么都还拥有的妈妈。